我们抛开文字的粗俗不论,“人反不如畜生”的潜台词是很明显的:作为物质的“人”,有着生理的和心理的欲望要求,它应该很好地享受人生的各种快乐,而且应当比禽兽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来满足和享受属于个体的欲望渴求。
诚然,作者的这种对人生欲望追求的感慨,是建立在人的自然性、动物性的生理基础之上的。我们也不妨把它看做是对人生欲望追求的肯定,这样才不致于亵渎作者的良心。
“依翠偎红”的生活,是当时一般士人和市民所追求的生活情趣。《金瓶梅词话》第十五回的开场诗说:“日坠西山月出东,百年光景似飘蓬。点头才慕朱颜子,转眼翻为白发翁。易老韶华休浪度,掀天富贵等云空。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
这是一种典型的崇尚现世享乐的人生观。这种“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的艺术描写,在全书俯拾皆是。李瓶儿就是作者塑造的一个对欲望追求非常强烈的艺术形象。
作者要告诉人们:人有追求“情欲”的天性,而且这种追求“情欲”的渴望表现得十分强烈。只有当它感到满足时,人才会感到畅快和幸福。否则,心灵甚为压抑和痛苦。这一切,是作为一个自然的、物质的人的正常欲望。人,本来就该充满活力,清新活泼,是自我的主宰者和幸福的崇拜者。
除了兰陵笑笑生等人,晚明的世情作家还有:徐渭、汤显祖、冯梦龙、凌■初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一大批阙名、化名的作家。《牡丹亭》叙杜丽娘读“关关雎鸩”后,“讲动心肠”,丫头春香转述她的感慨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汤显祖在其作品《题记》里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嗟乎!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
在汤显祖看来,“情”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是整个世界的主宰。它能克服“理”,战胜“理”。但是,汤显祖强调的仅仅是“情”吗?不尽然。汤显祖真正强调的是“欲”,是人的自然的、正常的欲望。汤氏所说的“欲望”,在《牡丹亭》全本中有多次出现,如花神说:“宴则是混阳丞,看他似虫儿般春动把风情煽。”柳梦梅说得更是直截了当:“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
凡此等等,都强调了人对欲望的追求。
“二拍”中也有不少篇章是对“人欲”艺术描写。其中甚至对不正常的两性关系也采取了同情和谅解的态度。凌■初《二刻拍案惊奇》三十四回《任君用恣乐深闺,杨太尉戏宫馆客》的“入话”有一节议论:“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怎能够满得他(她)们的意?尽得他(她)们的兴?所以满闺中不是怨气,便是丑声。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她)们的身,禁不得他(她)们的心。略有空隙,就思量弄一场把戏。”他把对人的欲望的尊崇视为是天经地义的,强调了人的欲望的普遍性。他认为无论男女,都有追求欲望的需要,尤其是女性的欲望追求,诚是可贵。这种欲望防不胜防,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能够加以抑制。
如何面对私利
《金瓶梅词话》序云:“富与贵,人之所慕之”,“富贵善良,人皆恶之,是以摇动人心,荡其素志。观其高堂大厦,云窗雾阁,何深沉也;金屏绣褥,何美丽也;鬓云斜軃,春酥满胸,何婵娟也;雄凤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锦衣玉食,何侈费也;佳人才子,嘲风咏月,何绸缪也……”、“合天时者,远则子孙悠久,近则安享终身”等等,都意在说明:追求和安享现世的幸福,是人生的最高理想。
在人情小说的世界中,钱财有着无穷的妙用。它“乃是众生脑髓”,“能动人意”。有了它,一切皆能畅通无阻。
再举《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六回,写常二“得钞傲妻”的场面更是将市井细民贪财的心态描摹得惟妙惟肖: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死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
真是一幅绝妙的市井生活图。难怪张竹坡读到此,禁不住评说:“此又写财的利害。”懂得“财的利害”的西门庆舍弃了有钱人“读诗书,登仕途”的生活道路,从事经商敛财之事,短短几年,成为独霸一方、腰缠巨万的富商。在他奇迹般的暴发生涯中,集中体现出钱财的强大力量。
西门庆霸占孟玉楼、李瓶儿的动机主要是为了“谋财”。小说第七回写媒婆向西门庆介绍孟玉楼是一位颇有钱财的富孀时,他“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和薛嫂于第二天“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探亲。其贪财之状跃然纸上。
第十七回还描写西门庆吞没陈经济因避难而带来的“许多箱笼”,说明在这位封建商人的眼里,追求财欲比亲情更为重要。透过凸现在我们眼前的“镜头”,不是可以十分清晰地折射出人情小说乃是在集中表现私利人生欲望的思想基调吗?
从我国文化的发展来看,肯定“人欲”的描写是在封建社会向近代迈进的过程中出现的。它代表着启蒙主义的曙光。任何亚文化都是前置的,它所展现的欲念横流的景象揭开了我国文化发展史上特殊的一页。
首先,肯定“人欲”的思想,在与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相对立的同时,提出了一种新的道德观念,表现了近代思想的萌芽。
我国的传统道德向以“仁、义、礼、信”和“忠、孝、节、义”等一系列封建教条为其规范,其基本内容是抑制人的各种欲望,将个体作为奴化的工具。
例如,以爱情和婚姻问题上,它倡导“义夫”和“节妇”。究其实质,就是要让那虚幻的“义”和“节”的精神枷锁来剥夺人们自然的、正常的、合理的欲望追求。
在这种道德观念的支配下,个人何来快乐和幸福?宋儒的“存天理、灭人欲”更把这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推向了极端。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训诫,就是一个显例。
其次,从本质上说,对“人欲”的追求是和人的物质利益的获得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人情小说在实际上是肯定了人要求能获得自己的物质利益的权利。也正因此,人情小说表现人生欲望的同时,也体现出对个性自由的追求。这种追求本身蕴含着要独立自主地主宰“自我”命运的因素。如潘金莲挑逗武松、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向来被道学家们视其为是“好淫”的例证。倘若我们丢弃固有的偏见,难道会不理解她们力图摆脱命运“赐予”的种种苦难以重新安排新生活的奢望吗?
当然,人情小说,乃至艳情小说、爱欲小说毕竟是在中国封建主义的土壤上滋生出来的,它和封建统治阶级文化的关系无比密切。从根本上来说,肯定“人欲”的思想,仍然是以“利己”为鲜明特色的。作者力图要表现的“欲望”,仅是一种人的物质上的利益与自然性、动物性的混合体,还缺乏与人的社会要求紧密结合。所以,人情小说虽然反映了和封建统治阶级文化的冲突,但始终未能提出一种新的社会理想的追求。
换言之,在人情小说中,我们能看到和听到的只是社会要满足人的“好货”、“好色”等自然欲望的要求和呼喊,但看不到作为主体的“我”如何去改变社会环境。也正因为如此,亚文化毕竟不能代表社会的主流,它没有强烈的崇高理想和坚持不懈的追求精神。
公允地说,相对于中国正统的“经典文化”,中国古代爱欲小说所呈现出的亚文化形态,较少虚饰成分,更切近民族历史、社会生活、精神面貌的实际。我们不应该以肤浅的眼光来评判它。
爱欲小说不仅长于男女两性关系的描写,它所涉及的社会面也很广。这一流派的小说资料庞杂,社会生活、生理方面应有尽有,它传递出的是一幅幅生动的民俗画卷。从思想意义上说,它有强烈的训诲倾向,以写男女私情来弘扬自由恋爱,具有反封建桎梏的积极意义。它还能教育世人,暴露世情的缺憾,惊醒人们的情梦。其性爱描写虽直露浅白,溺于展示,但“意不在事,不避鄙秽”。当代社会,人类正迈向更开明的时代,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历史,探索往昔的文化典籍,认识古往今来的迥异,以便更多地了解民族的历史和精神面貌的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