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把没救了的——都烧了吧。”一名白发满鬓的老者拄着一根未加雕琢的老朽木,沉痛而无奈地向身旁垂头矗立的人们宣布决定。
他身着青布长衫,形容枯槁,面貌清癯,唯有双目中光辉不散,隐隐还能从中捕捉到其年少气盛时的激越之色。
“宗主!”周边传来哀戚的呼声,“不要丢下他们,不要丢下我们的族人……”
老者身形凉凉一颤,但因为这表现实在太过细微,以至于除了最靠近他的几名青年人之外,其他人并未察觉。
他扶着拐杖的指骨有些发白,本就布满皱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抽动,“去吧。”
“是,宗主。”
几名青年人敛衽退后,他们背后的其他人也跟着慢慢散开。
不时,破矮的小木屋前就只剩下老者一人。
常年阴冷的西北野地还刮着利刃一般的风,老者脸上的道道皱纹似乎都是被这风一刀刀而成。
“难道,是鹿氏后人侍奉不当,惹怒天巫,惹怒万灵,才招致这样足以灭族的大祸吗……”
老者深深叹息,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走回小木屋。
打起厚重如石的布帘,老者举目望向家徒四壁的木屋,一颗老泪怆然落下。
祖宗基业传到他手中,他却只能睁眼看着家道残破凋敝,族人不得善终……
宗主!他怎么对得起他们喊出的这一声声宗主!
屋内的泥地几乎要被拐杖戳出一个洞来。
“宗主!不好了!古冰郡派人来封山了!”一名中年男子在屋外奔走疾呼。
老者的眼里掠过一丝绝望,但很快又被他坚毅的心性给逼散。
“叫所有人回来!”老者冲出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朝那中年男子狠下命令,“速速撤回!”
男子望着老者,神情依旧着急,可是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宗主!我们不能任凭他们封山!封了山,我们就都被这疫病给困住,只能等死了!”
老者忽而抬起拐杖狠狠打在那男子的手臂上,“鹿祝青你糊涂!抵抗朝廷——斩立决啊!”
对啊!被封山了只不过受了困,如若抵抗,他们难不成还会疼惜这群流放无依的人的性命吗!
叫做鹿祝青的男子只觉得双膝发软,他来不及跟老者告退,整个踉踉跄跄地又往山口跑。
木屋周围的老少妇孺闻言皆双目含泪,他们或埋头哭泣,或与身旁人相拥,山石围困下的小村落,蔓延开无声的沉痛。
天神啊,请指引我们吧!
老者放开了手中的拐杖,怔怔地面向东南向而跪倒。
窝在妇人怀中啼哭的小儿见到此状,收起了闷闷的呜咽,只余下一声声的低哭抽搭。
老者将掌心贴在干枯的地上,接着上半身缓缓前伏,最终,额头贴在了交叠的手背上。
“天神啊……请指引我们吧……”
青衣之下,老者背上的脊骨嶙峋突起,宛若他这一生的缩写,起起伏伏,坎坎坷坷。
听到这声喃喃的祈念,沉浸在绝望中的人们忽然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求天,还有用吗。
我们,不是被天巫唾弃的后人吗。
在众人迟疑时,一位年长的妇人以同样的姿势也跪伏在地。
接二连三地,陆续有人朝东南方向跪下。
这种无声无息的仪式,逐渐从环形山的西边延续到了东边山口。
原本接到鹿祝青的传话还有些不信的男人女人们,在见到族人们的举动,也不再和往山口堆砌石沙的郡内官兵纠缠。
他们收敛起脸上的愤怒,舒展开忧恐的眉头,只留下满面怆然和悲凉,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生命尽头,不再挣扎反抗。
被奉命封在游音山里的所有人,如今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他们面向东南方,一动不动,如同这石山荒土中长出来的怪石。
在山口倒沙石的官兵本来就很忌惮曾经的大巫之族,况且他们此时正遭逢瘟疫所害,更加令人心生恐惧,恨不得避而远之。而他们竟还这样不需言语说明地一个个跪伏下去,看得官兵们四肢发凉,周身颤颤。
骑在马背上的官兵头子也感觉全身发麻,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他只得粗暴地催促属下加快手脚,“快点快点!”
“让一让!让一让!”一匹黑马领着一辆马车急急靠近,最终在运输泥沙的官车旁停下。
“为什么要封山?!为什么?”千夏扑向被封了一半的山口,眼圈发红。几个官兵回头看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马背上的官兵头子已经嫌封山的速度慢了,这会儿见有人耽误阻挠,立马怒火上头。
“哪里来的野妇!”
说罢,他扬起马鞭朝千夏甩来。
众人都以为那马鞭要落在千夏的肩背上,抽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来时,却猛然见到官兵头子整个人从马背上翻下来。
因为落地时重心不稳,官兵头子的头先着地,一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活人,陡然跌死在坚硬的沙石地上,炸开一地血花和脑浆。
“乱民造反!杀!”官兵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沙石,拔出别在腰腹间的长剑,刺向千夏以及她身后的林琼。
“快去帮他们!”在马车上还没下来的泓熙即刻命令随行的三名暗人去帮林琼,可是暗人们不为所动。
“属下的职责就是保护世子!属下绝不离开世子!”
泓熙气得嗨了声,眼见着就要跳车,“我去救!”
眼尖的连翘一把握住泓熙的小手臂,“不行!”
“姐姐!不能看着他们死啊!”
连翘瞪目,“当然不能看着他们死!就是因为不能看着他们死,才不让你去添乱!”
说话之际,已经有好些官兵杀到马车边上来,可惜他们根本还没看到暗人出手,就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去。
“驾!”厮杀声中,突然闯入一声中气十足的催马声。
泓熙心中一喜,迅速扭头。
“父王!”泓熙大喊出声。
见到泓熙安好,东陵时瑾悬坠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下,他翻身下马,很快也进入了混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