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修罗地狱里,竟还有孩童的吵闹拌嘴声。如此,地狱,也显出人情味来了。
她平缓地睁开眼,一间敞亮空旷、陈设简陋的厢房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落了细尘的香炉,墙角摆放的未绽水仙,她所躺的软榻旁边的小凭几上,搁着一碗凉透的药汤。
这,不是修罗地狱。
似乎,有几个字哽在了喉头,哽得她鼻息发酸,双眼模糊。
“芮儿、盈儿……”
我的女儿们!
激动归激动,少时静下来,许安宁大口舒气。
疼,浑身上下都在疼,不过最疼的莫过于脸。
许安宁耳旁回响起方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声音,陌生而不利索。
垂目打量,她身着宽大的清简素衣,床边脚踏上放了双连绣纹都没有的寻常布鞋。
再看屋内,四下整洁干净,空间虽不算大,书卷数量却很是充足。
屏风旁的书桌上静躺着一本被人随手放上去的卷录,那书脊上以朱丹红砂印有某个不算醒目,但相当令人过目难忘的国印纹章。
此处,莫非是……
许安宁微怔片刻,心中止不住热血翻涌,呼吸加急。
她脑海中忽闪而过几个字,一个阵法,其内含有巫的力量,含有惊天的意念。但这些可循之迹仅仅停了一瞬,她唯一能想清的,便是自己已然重生在别人身上的结果。
然而,许安宁并不敢完全笃信,怕这重生只不过死者的斑斓一梦,摇一摇就会碎。
她举目张望四下,见书案上突兀地立着一老旧铜镜,格外小心而又有些笨拙地翻下软榻,直奔铜镜而去。
镜中女子未梳发髻,墨色的如瀑及腰长发只用一条肃青色布带随意束起。她蛾眉稀疏惨淡,眼神昏昏无光,似乎蒙了层无边大雾;因为削瘦而越发显得高挺和轮廓分明的鼻梁,配上毫无血色的双唇。
而原本白净如豆腐般细嫩的右边脸庞,不知什么缘故烂出了一个大坑。右颊上敷有膏药,珠黄色的膏药和往外翻的红黑皮肉混杂,看起来很是丑陋怪异。
镜旁的小屉之上,一堆用来辟邪的香木珠旁,搁放着一本手抄黄历。
许安宁伸手翻开,见扉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元嘉三年。
元嘉乃是凌云国新皇帝新立的年号——这里不是她丧生的九黎国,而是九黎的邻国,凌云国。
此刻,更加确定了眼下已然能推测到的事情。
半年前,九黎国宫中请去的巫婆子曾经说过,当时天象有异,预兆数月之后,后宫之中会有风云变色之事。而在那之后不久,千年不变的南和星阵将会骤移,象征天下太平的守宫星将沐天火而亡,一颗新星会冉冉升起。新星位于南和星阵主位,这是翻天覆地的命诏。
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哪来的变天之象,哪来的神鬼命诏?喜懒惯了的赵氏王族又怎么肯信呢。
于是,巫婆子被拉去王城的天尊广场中活活烧死。死前,她口中留下了一丝不着边际的线索——“颂宁”。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王城中的百姓口中总是传说着这两个字。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巫婆子看到的天象所选的天神之子。民间众说纷纭,还有说书先生编出了一套完整的故事。
颂宁,颂宁。是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啊。
可——这颂宁乃是何许人也?
无人晓得。有大臣进言彻查叫做颂宁的女子,但是最终因为王室的嗤笑而不了了之。
昔时,许安宁还在九黎国的后宫中坐享她作为一朝贵妃应有的荣华富贵。听到舌长的姑子在背地里议论这个名字时,当即便正色厉声喝止了那乱谣。
但随后,她儿时断续的记忆晃晃而来。
“夜深了,祖母还不歇息,只为看这几颗星星么?”
慈爱祥和的老人用皱纹道道的手掌抚着乖孙女的额发,“颂宁啊,这天上星宫这么多,你最喜欢哪一座?”
“祖母喜欢哪一座,宁儿就爱哪一座!”
“好,好啊。”语毕,老人和女童一齐欢笑。
自许安宁有记忆起,府中众人便都与她说,那年迈的老祖母,痴傻无状,常望星辰发呆,昼夜不休。
许安宁却从未畏惧过那独居后偏院的老人,她惦记那屋里的甜汤,更喜欢老人温和可亲的语声,为此,许安宁总是常常偷偷溜去玩。
祖母晚年清冷,且不知何种原因竟无人照拂。有许安宁的陪伴,老人的欢喜之色尽显于外。
“颂宁来看祖母画的星图。”
“颂宁可记得这是哪味药?”
自打痴傻祖母逝世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许安宁。除了偶然几次自己玩得误了时,父母亲急得亲自前来寻找时,听到过祖母这样唤她之外,再没有旁人再听闻过这个名称。
许安宁不记得为什么祖母会给自己单独取颂宁这个名字,当时年幼,她未曾深思。
然而,王城的乱谣却一度扰乱了她的心思。巫婆子,为何会在火海中不顾一切地高呼颂宁这个名字。
答案似乎被祖母和巫婆子一同带去了地下。
许安宁苦思无果,加之巫婆子被罚以恶刑,并非好兆头,当时许安宁一心安稳养胎,生怕惊动腹中龙胎,再没有多想。
时至今日,许安宁也在死海中浮沉过一回。曾经迷茫疑惑的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风云变色的事情已然发生——许安宁,九黎国的乐平贵妃,在即将诞下皇嗣的那个夜晚,遭奸人所害,母子双亡。
那么,那寓意太平的南和星阵,也是该酝酿着移动了……
“长哥哥蠢笨如猪!”一个顽劣的女童在窗外叫喊,“守着这么个又丑又傻的娘亲,你今后的大好人生都要白白葬送了!”
听声音莫不过四五岁的人儿,说的话却是句句在理,这么小的年纪便知道要教人守住长子身份,还拿出今后之事相压,想来纵然不是官宦人家之后,也绝不会是平庸农家的孩子。
一个清澈干净、稚气未脱的男童声音传来,“娘亲便是娘亲,怀胎十月不易,生我育我更是艰辛,我怎么能因为娘亲生了病,就弃之不顾?子不嫌母丑,不管娘亲变成何等模样,都是我的娘亲!妹妹去书廊中听书也不少,难道连个孝都未能听懂读透?”
好小儿。许安宁忍不住在心中轻轻称赞。
她已知此身说话费劲费事,且尚未自己今时身在何处,心里想想就罢,自然不会轻易开口。缓缓几步行至紧闭的前门处,本打算不声不响地听门外的动静,结果发现仅仅几步路的功夫,也能累得轻喘。
这身子太无力,太娇气。许安宁默默记下。
“长哥哥这是笑话我无知么?!”门外的女童暴跳如雷,声音愈发尖利,“长哥哥也没学得多少本事嘛!就会在家中取笑妹妹!”
“妹妹有空,应该多多看书。开卷有益。”男童依旧淡淡,不急不躁。
“你欺唬我!你看我敢不敢告诉母妃!”
吱呀。
许安宁缓缓拉开了房门,想抬脚跨过门槛,却觉得脚踝上系有千斤重的沉石。
庭院里站着的两名小儿,一个半大宫婢和一个少不更事的书童,听见这边门响,都循声转头看来。
“娘亲怎么起来了!”那看模样七八岁左右的少年满面忧色地走上前,还未及台阶,右手已经微微抬起伸前,似乎已经扶惯了这身体虚弱的娘亲。
他身后的女童瞪大了眼睛,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羞恼神色。
许安宁看得想发笑,可面上的筋路却抽搐不止。她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这神情必定狞狰丑陋,否则那女童身后的宫婢也不会露出又惊又嫌的表情。
就在那宫婢想催着女童离开这破败庭院时,一颗做工粗劣的香木珠没有预兆地从远处飞来。宫婢一心要走,猝不及防,冷不丁就被那香木珠砸了头。
木珠本轻,可这突然一砸,却让那早就不想多待一刻的宫婢有机会嘤哭起来。
“郡主,那丑傻娘砸我……”
这句话说得不大声,但听者却有意。
女童狠狠一跺脚,怒气冲冲地抛下一句“你等着!本郡主给你做主!”,而后便大步跑出庭院去。
少年也急了,他匆匆招手唤来还傻站着的书童,“小豆你看住娘亲,我去拦下灵犀!”
“哎哎……世子!”书童慌得就要跳脚,一扭头却瞥见倚靠在门框上的人影歪着嘴似笑非笑。
她最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念念有词,“汉(看)戏……汉(看)戏。”
哎!这下可不好了!都怪这又丑又傻的大夫人!
因为奉了命令,书童不敢跑开,但也不敢上前,于是只盼伺候这主上的宫婢速速归来。
庭院里终于清静了。
许安宁忍住痛,勉强合上自己的歪嘴,目光渐渐放空了去。
屋前,一双玄鸟盈盈飞过。
既然,料峭寒冬已去。
那么,暖春将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