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六王府,一切都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宅斗阴谋,全都留在了那间屋子里。
不过,许安宁很清楚,鹿黛珂这个身份,本身便是个祸患。
“夫人,我们去哪。”连翘背了个素布包袱,里面备了些干粮。包袱不算轻,但连翘的脚步却不踏实。
她早就不是自由身,如今突获自由,一时间不知行向何方。
“哪还有夫人?”许安宁站在和煦的春日暖阳下柔柔道,“以后,就叫丑娘。”
“那怎么行?!”连翘惊呼,“叫珂娘都好啊!怎么能叫丑娘!”
见她这样大惊小怪,许安宁反倒更加坚持,“就丑娘吧。”
连翘气得眉眼都拧在了一块儿,“丑娘丑娘丑娘!娘子高兴了吧!”
“哟哟,你这丫头怎么跟主上斗气!”一个挑着竹扁担,胡子拉碴遮住半边脸的挑夫路过,看见此状便凑过身来,作怪似的地拧着眉头打趣连翘,“没大没小!”
不在府里了,就更加不怕别人用规矩管着,连翘双手叉腰,个头比挑夫矮了一个半头,气势却一点也不输。
“卖你的东西去!我们吵架,干你什么事!干、你、什、么、事!”
挑夫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转头劝许安宁,“这位小姐,我看你还是别要这个丫头了,就她这暴脾气,迟早要把主上气死!”
“你!”连翘气得指着挑夫的鼻子,“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人了!”
“诶哟喂!”挑夫鬼叫一声,担起扁担急忙避开,“嘿,惹不起躲得起!”
高挑的人影不疾不徐地沿空敞的城路而去,许安宁顿了顿,随即跟上。
“娘子去哪?”连翘拉住许安宁的衣袖,疑惑又担忧。
许安宁一言不发,只静静指了指挑夫。
“跟着他走?”连翘满脸错愕。
薄日西倾的城路上,一个瞪大了眼睛的丫头直愣愣地盯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半晌无语。
“好。娘子说跟着,那便跟着。”
六王府西门外的城路上,除了守卫王府的巡卫,便只有一名挑夫和两个女子的身影。
走过金溪桥,穿过朱雀门,许安宁终于看到了几个零星摆在街巷里的摊贩,人声也一点点地暖上耳廓。
“跟紧点。”许安宁一边提醒连翘,一边加快了步伐。
“娘子……”一直不解的连翘欲言又止。
许安宁也不回头,有些呆呆的目光只追随着那名挑夫。只不过她在不经意间握住了连翘的手腕,将连翘的手臂勾在自己的臂弯中。
“娘子……”紧张兮兮的连翘对这突如其来的紧密举动有些不适,她毕竟记得身份尊卑,自己一个丫鬟,怎么能挽着主上的手臂?
许安宁却暗中施力压住连翘即将抽走的手臂,“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不等连翘答话,许安宁兀自开问,“王府里的几张大门,分别是用来迎送什么身份的人?”
连翘细思,东北门为王府正门,有头有脸的宾客都从此门入;其次是南门、北门,最后才是西门。柴火的运输,死人和罪人的驱逐,都经西门出。
“方才在西门外,你可有见到其他生意人?”许安宁稳步前行,继续问道。
连翘摇摇头,心里似乎对某些事看出了些眉目。
“你觉得,是恰好今日没有生意人路过吗?”
连翘顿悟:西门乃是六王府的风水****,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不止今日,平时也定然不会有人愿意来此做生意。
那么,那个挑夫的出现,便不是碰巧。
不是碰巧有个小贩路过,不是碰巧他又那么“热心”。
挑夫的脚步一直向城南而去,最终在一间不起眼的破旧小茶摊门前停下。
“娘,我回来啦!”
隔着好几丈远,许安宁和连翘都能听到那挑夫的喊声。见惯了斯文有礼的连翘忍不住皱皱鼻头,许安宁脚下的步子则又加快了些。
茶摊里,一位佝偻老妇缓缓打起布帘,从屋内走出。那老妇人脸上竟也蒙有一物,暮色四降,叫人一时难以分辨。
“回来啦。”老妇给挑夫递上粗帕一块,语声沙哑却温和慈祥。
许安宁二人走近一看,才知道那老妇戴的是一方铜制面具。面具遮蔽了她的上半张脸,只留下一张发皱的嘴唇在世人的视线中。
“连翘。”许安宁用手肘轻轻摇了摇发愣的连翘。
“是。”
连翘迈步上前,向老妇和挑夫施礼,“大娘,我家娘子与我路逢此地,如今天色已晚,可否在贵店借住一宿?”
老妇斜目望来,“贵店?姑娘真是抬举啊。”
连翘处变不惊,侧身让让,以便让眼前人看得见她身后弱不禁风状的许安宁,“我家娘子有病在身,我们随身带的银两又实在不够,还望大娘怜惜,施舍一方小榻……”
“娘,你看她们两个弱女子,这么晚了在城南行走也多有不便,不如就把晾茶房借她们住一宿吧?”挑夫说话时,漆黑浓密的胡须微微耸动,看起来有些莫名滑稽。
老妇不再接话,提步向内屋去了。
见长辈不在,挑夫又露出了在王府外时那副打趣的表情。
“小娘子竟一路跟着我啊……”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杂乱如草的虬髯,笑得意味深长,“莫非是看上我了?”
“登徒浪子!”连翘对此人厌恶至极。他的声音明明干净明朗,听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偏偏留了一把奇怪的大胡子,俨然是个怪人。
挑夫朝连翘耸耸肩,模样看起来有些无赖,“哟?明明是你们尾随于我,现下又要在我家借住,到底谁是浪子?”
“冒犯了。”许安宁屈身又是一礼。
“娘子用不着跟这种人……”
“你呀,多和你家娘子学着点吧!”挑夫爽朗大笑,边笑边领路进屋,“跟着来吧,晾茶房在这边。”
连翘扶着许安宁走入晾茶房时,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将茶叶摊在木架上烘晾的。
因为爱惜茶叶的缘故,晾茶房中一尘不染,简洁透气,嗅不出意思穷酸气息。
重重夜色遮盖天地,满目暗黑。晾茶房中唯有一盏小油灯在发光。连翘怕委屈了许安宁,硬是不顾老妇的白眼,打了盆清水供她净面。
许安宁显得很淡然,她既不挑住处,亦不嫌吃食,净完面便坐上小榻,准备和衣安睡。
“娘子,你作何打算?”连翘端着水盆蹲在她身旁,心中难安。
许安宁翻身侧卧,一贯木讷的眼神第一次渗出些灵动之意,她环顾晾茶房一圈,然后收回目光看向连翘,“我们今后,就卖茶吧。”
二更的敲声响起时,一名穿深色夜行衣的男子步伐匆匆往崇明郡连曲城中的王室行宫去。
“参见太后。”
“说吧。”屏风后的尊贵人影已经眯起了眼,嬷嬷宫婢侍立左右,静悄悄的。
男子肃然报来,“回禀太后。罪臣鹿氏家的旧部林琼,携鹿黛珂婢女一路南下,已逃入万重郡境内。”
“噢?竟然是南下,而非西去?”皇太后哼声冷笑,“看看鹿家都养了些什么不忠不义的白眼狼嗳。”
男子拱手继续禀告,“鹿黛珂已被打出六王府,今夜在花谷城城南的一个茶摊栖身。”
“茶摊?”皇太后懒懒地动了动嘴唇,似乎已经半入梦,“打走,别留在花谷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