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澡堂,有人以大竹竿子把你的衣服挑起来挂在高处。我小时候,在澡堂曾披着毛巾被出神地观察屋顶下的一溜衣服,什么衣服就是什么人。有白府绸褂子,也有旧军服。澡堂的人,一律看不出职务阶级——大家像苏格兰的男人一样,穿着裙子。这种裙子用毛巾被围成,围头由左胯或胯间掖进去。毛巾被上印着字,譬如:“赤峰市地方国营第三浴池。”我有时盯着一个人瞅,看他拿手巾在鲜润冒汗的脸上揩拭,看他喝茶或掏耳朵,然后把目光移到距他头顶很高的衣服上,揣摩他是干什么的。小时候,我对军官比较感兴趣,对军官系的大宽皮带尤其心仪。但一个光腚的汉子很难现出威重。我曾看过一个军官,很白很胖,坐着喝茶水,舌头在嘴里努来努去,隔一会儿把茶梗喷出。我在心里忧虑地想:他肯定打不过日本鬼子,连国民党军官也不干喷茶梗这么琐屑的事情。但他穿衣时令我肃然,可以说穿一件令我的敬意平添一层。当他把军上衣的扣子慢慢地、一粒一粒扣上时,神态庄重,目光凝重。最后,他把军帽(软檐便帽)在手上拍了拍,戴上,正了正,自喉间响亮咳了一声,我已佩服到头了。“文革”时,军人全着红领章帽徽,和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的穿戴一样。当官的是四个兜。这个军官把下端的两个兜盖用手一拽,开步走了。我望着他的身影,对自己这身趟子绒衣服不禁叹了口气。
澡堂(吾乡的澡堂)都很大,不然就称不起,“堂”字。后来出现的只装些喷头的洗澡处,确乎叫“浴池”比较合适。澡堂都有铺,能高卧。正规的洗客若不睡上一觉决不出堂。铺与铺有半米高的隔板。洗澡的人全穿木屐,我们那里叫“趿拉板”。这种拖鞋,木头有一寸厚,在水泥地上走起来跫然清脆,特别是穿木屐的小孩来回跑,踢哩踏啦。
这是澡堂外面的情形。
推开澡堂的门则别有洞天。绑有自行车红色内胎作门弓子的大门在身后“嘭”地关上,眼前已是白雾茫茫。以这种能见度,就是误人女澡堂也无碍。从天窗斜射而入的阳光中有无数水蒸气的颗粒浮游。澡堂里拢声,有一点山鸣谷应的意思,有些老头喜欢在这里哼戏。墙壁斑驳得如古罗马遗址,爬满水珠。有时从屋顶坠下水滴,“叭”地落在肩上,凉得令人一颤。到了澡堂第一要义是泡,洗澡的乐趣主要由泡而来。人也像茶叶一样,在“泡”的过程中渐渐伸展,只是水越来越黑。
入池前,要小心翼翼地爬过白瓷砖的沿儿,不然会摔倒。身体切入热水,一般人难免要痛苦万状一会儿。他们像跳芭蕾舞也像电视中的慢动作一样,将足尖连动小腿轻放进滚烫的水里,然后是另一条腿,用台湾诗人洛夫的诗来形容,是“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于水面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他们双手撑着池沿,看双腿变红,紧咬牙关,妙相庄严。在澡堂里,越烫的水越干净,甚至有一种富于诗意的浅绿色。洗澡只有烫才舒筋活血,毛孔洞开,皴(读音为村)下如雨。于是人们要把身体渐渐续入水里,直至水漫脖梗子。当然老浴客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地进热水池子,从容一人而已。在热水里泡的时候,最怕周围的人“哗啦”一下站起来——热水全在水皮上,一涌而来,如有万针刺骨。
泡好了的人盘腿坐在二尺宽的池沿上,汗水滚滚而下,闭目若有所思,俟后开搓。搓,就是搓皴,皴乃皮肤表面的积垢。倘泡得好,搓处之皴如撒豆成兵,一卷一卷地落下。这时,搓澡人满心喜悦。搓皴有技巧,把手巾拧去水,摊在掌上,左手攥紧手巾,以掌内缘(手相将此处称为金星丘)搓,只往前搓,不要来回赶。
在池边,人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有人靠坐在墙边,支着一条腿,双目前视竟不眨眼。这不是泡傻了或有什么悲哀,而是疲惫之后的宁静。其实真正的娱乐就是宁静。能够使自己什么也不想的地方,澡堂是一处也。有人一丝不苟地搓皴,由胸至腹至腿至后脚跟,此人此时也是心无杂念,只是认真地搓。这时,身体的洁净与内心的愉悦是一致的。西谚称:“贫困来自上帝,肮脏来自自己。”虽然贫困不一定来自上帝,圣子耶稣的贫困也不全来自上帝,但肮脏的确由自己造成。人与动物一样,清洁自身是极愉快的事。据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因为松赞干布先生不喜洗澡而发怨言,被松赞干布痛殴过。文成公主他们老李家的人喜欢洗澡是有名的,玄宗与杨贵妃在华清池里一洗,顿成浪漫佳话。
澡堂也是体悟人生的地方。老年人在不穿衣服的时候是多么衰老。看到他们身体的枯索,可知衰老并非仅仅是皱纹与白发。他们背驼着,胸膛变成空瘪的袋子,肚子却外凸,胳膊布满老年斑。由于澡堂地滑,他们步履愈加蹒跚。赫伯特说:“人体是一只沙漏,里面装着计时的沙子,最后沙漏本身也变成了沙子。”人如同植物,老了之后就变成空心的枯木,变成枯萎的苹果,变成垂于架下的老丝瓜瓤子。而他们年轻时,哪个不是汁液饱满的白杨树呢?小孩子也是澡堂一景,他们天真无邪,充满好奇。裸体的儿童肚子溜圆,肚脐多半不妥帖,他们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企图把澡堂变成游戏场。男人的身体,好看的是小伙子,肩阔胸厚,臀部结实,像一头公马或腰身很细的狗。在澡堂,使人想起克里姆特关于人生的那些油画,童年、青年和老年都由身体来表现所处的阶段,如上帝手里的一串链条。
澡堂是充满肉体但不存在欲念的地方。时下有些地方的澡堂设立了“鸳鸯浴”,男女不必凭结婚证,只用身份证晃一下就可以进去苟欢。旧时的澡堂是一个温暖的小社会,花茶沫泡出的茶水可以喝个够,可以聊天,可以睡到天黑再回家,还可以刮脸。我仔细观察过一位镶大金牙的师傅给人刮脸,刮到咽喉处加倍小心,以手指将刀上的泡沫抹下弹出。澡堂的堂倌们嗓音洪亮,为人谦和。“文革”时,所有的公共场合都有毛主席语录,其意尽量同环境贴近。如,粮站中的语录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干稀搭配,配以红薯芋头”;人头攒动的火车站的语录是:“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吾乡澡堂的墙壁上,语录大约有这样两幅:其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其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两则语录显示了选家的苦心,一是人民洗澡,二是打扫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