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早市是指每天早上五点至九点出,卖副食的露天市场,这是对客户而言。对经销商而言,这段时间是早四点至九点。一年四季,莫不如是。
如果没有这些早市将怎样呢?答曰:人民的美好生活会受到一点点影响。错!没啥影响。早市不开,人民赴晚市购之,无非茄子辣椒,在哪儿买都一样,路途远近不同。正确的回答是:如果早市关闭,街道干部的个人可支配收入将大为减少。
街道的人说他们也是政府。这个事我没去真正的政府里求证,只觉得街道的人近于诡秘,贴标语、塞传单,不像大政府的人那么轩昂。他们的官牌不叫政府,而叫办事处。他们所办的事务之一,是在三级马路上用黄油漆(用不了一桶)划线,然后把早五点至九点的经营权卖给小商贩。四五平米的面积年费四五千元。这个钱对干部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吃低保的商贩则把这看成大投资,找亲戚朋友借钱购之。买了地号,他们自豪地对中小学同学说,俺也是漓江早市的业主了。起先,曾有不读书不看报的落后人质问:这马路是国家的——实为公共的——凭什么街道拿它卖钱呢?街道干部开导他:你他妈放屁不考虑场合,政府是干啥的?就是卖地的!永久卖可以盖楼盘,临时出租可以拉动就业。你懂吗你?在这瞎咧咧。
落后人非但没开窍,反问干部:地,自古以来就在地球表面,什么时候成政府财产了?宪法说土地国有,也没说政府所有啊?你们凭什么往外租马路?
干部以及商贩讨厌这种较真的人,说你要买菜就买菜,不买回家蹲着去!
商贩从心里感谢街道干部,划地为摊解决了他们的生计。另有一些不法分子不买地号,在离早市不远的街上偷着摆摊,结果怎么样?不用问,城管上去一脚把摊踢了,秤盘子没收。如果不法分子敢说半个“不”字,城管——他们大都高而胖,臂上刺青,不知是自己刺的还是单位统一刺的——拽住他脖领:怎的?你他妈想怎的?不法分子必须臣服,要么买地号,要么回家蹲着去。
早市,最显示城市的富足和活力。如果朝鲜或其他发展中国家来中国访问,最好请他们到我家附近的早市参观。他们看过没有不佩服中国的。先说嗓子。商贩的嗓子不分民声、美声,也不讲究铜锤、花脸这些腐朽的国粹。他们全撕扯着嗓子以最大的声音叫喊:蚬子啊、蚬子,便宜!狗宝咸菜,新鲜的狗宝咸菜(纯粹胡扯!狗宝咸菜是晾干的桔梗根茎,何来新鲜?说新鲜增加语感上的递进效果)!黄瓜啊!倭瓜倭瓜倭瓜!耗子药!便宜电池啦!玉米面大饼子喽!土豆,一块钱一堆!筋饼!豆腐脑儿!来买蒜薹!铁岭烧酒噢!白条鸡!老谢家大煎饼!蟑螂药,药不死我死!回民火烧!馒头!这里只录下早市百分之一的喊叫。喊叫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就是为了压倒对方的耗子药或烧酒,让它们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些喊叫汇到一起,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生活在这里呼隆呼隆沸腾冒泡。那些睡眼惺忪、背手拎空兜子的闲逛人心里的激情被唤醒,眼睛全睁大了,自兹时起投入火热的生活之中。
早市如果没有呐喊,对沈阳人来说显得十分寂寞。鲜鱼在洋铁皮的水池里拨跳;黄瓜一根根顶花带刺,花的部分全对着顾客;电灯泡把鲜牛肉照得红亮。如果没吆喝声,商贩默默盯着你,这市场谁也不敢去。然而我在杭州就见过这样的场面。葱啊菜啊全洗好摆在卖货人的脚下,卖货人蹲着看自己的菜,一言不发,十分高古。看到杭州小摊贩白皙的手与低眉顺眼,我觉得他们正在腹中默诵唐宋诗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他们腾不出嘴来跟你讲什么鸡毛菜这些不合古韵的白话。
成车的西瓜、成扇的猪肉、成罐的散白酒,从街这头堆到街那头,在漓江早市堆了一竖两横三条小马路。你感到人真能吃。如果让被宰前的猪、牛、羊、鸡排队参观早市上的人,导游讲解:注意啦!各位家畜家禽,他们(指人)就是你们的下游客户。呵呵,猪氏羊氏该做出怎样的感想?这帮穿睡衣的娘们儿,穿T恤衫的爷们儿,牵狗染金发的高龄妇女,推电动车在人流中躲闪的装修工人,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呢?以后谁来吃他们呢?以后吃他们的是心脏病、糖尿病,谁都跑不了。
我离开农村之后,每天早上都在这里见到亲切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农作物,披绿包衣的玉米带着白金色的流苏,刚灌浆的玉米籽如婴儿皮肤那么娇嫩。泥土沾在象牙白萝卜须子上,柿子椒的外皮呈现金属般流动并凝固的形态。芹菜就是芹菜,仿佛等待与牛肉相会。卖货人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对粮食蔬菜的爱,无论多么水灵的菜都引不起他们的审美。他们与菜五个小时前在八家子市场相遇,尔后分手。清嫩的菜变成他们围裙口袋里肮脏的纸币与硬币。卖肉人手里的纸币更脏,带油污。
早市上的卖货人说了一早上的话,内容超不过“斤、×钱”,是单词而非促膝谈心。散市,他们穿着沉重的连体水裤(卖鱼虾的)、推着手推车改造的玻璃房子(卖熏肉大饼的)疲惫地往家走。这时,他们也唠几句家常话,内容是副食品的批发价以及家里上初中的孩子。
我几乎听过好多卖菜卖肉人谈论上初中的孩子,以及中考。为什么呢?他们大都是四十多岁的人,孩子正念初中。早市的活计到了五十岁就干不动了。冬天,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下,四点钟到二十公里外的八家子上货,是个艰难活。如果不为孩子念书,他们谁也不去吃这样的苦。他们为什么不谈论大学以及高考呢?商贩们上大学的孩子不多,或者孩子上大学的商贩已经不出来干了,去干更轻快一点的活儿,比如扫大街。商贩们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人,更能感受时代的变化。现在的变化很多,一个值得记忆的变化是让孩子上大学没有丝毫用处。念完大学也找不到工作,还不如不念。四年大学将会耗干商贩所有的血汗。
早市上人流拥挤,人们像在舞场那样穿插逢迎,手里拎着菜或馒头。没什么买的,买一长筒卫生纸也看着富足。早市上也有安静的人。比如卖金鱼的就不叫喊,小金鱼装在拳头大包水的透明塑料袋里游,水在折光现象下放大了鱼的身影。据说这些鱼拿回家就死,卖鱼人做了手脚。修表的也不叫喊,修表修表啊,不像话。卖盗版碟的人比较自负,推车上摆的碟片包装印满了中国所有走红影星。少一条腿、拄着板凳乞讨的人手里端着搪瓷缸子,沮丧地随人流走。在早市溜达,看前边的人几乎都是胖子,扭着各式各样的屁股。他们身上的脂肪全都来自这个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