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上存在唯一一种不使我内心真正害怕的东西,那么它一定是死人。”我注视着面前金发的牧师先生说。牧师脸上神色变幻了好些次,最终奇怪的看着我,大概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些暗示来。
他叹了口气。
“我害怕。”
“所以你救了我。”
牧师苦笑。
“我所有仆役的命,救了你。”
我默然无言,杀人是最无法反驳与摆脱的罪。
“活下来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些代价是让别人付出代价。”
“我很想因为这句话原谅你。”牧师认真的说。
我说,“那就原谅我吧。我来弥补一切我犯下的错。一切。以诺伊女神的名义。”
牧师不甘心的点点头。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我们头顶的云都糅合着朦胧的光,犹如天空下沉重的巨石。我们依然还在那片打满地洞的丛林里。我靠着一颗古老粗壮的树,牧师在我三步之外站着。古树下另外躺着三具喉咙被撕开的尸体,地上没有浪费一滴血。我闭上眼,试图感受身体里有流淌他们的血,试图感受他们的生命在我的血管中流淌。然而我突然悲哀的发现,那种生命的热度,仅仅在我喉咙里翻滚了一下就毫无准备的摔进胃里,和一大堆黏稠的液体混杂成恶心颜色的东西了。血腥味从我的食管里涌出来,让人想吐。
牧师僵硬的站在那,一半脸在天空投下的最后一缕光里,另一半隐藏在树叶的阴影中。
他突然向着我走近一步。
“在你弥补之前,我也希望你能付出一点代价。我要在你脸上铭刻一个符号。”
“会不会很痛?”我说。
“王宫中的太监们都经受过这种痛。”他从腰侧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弯刀,双目不容置疑的盯着我,左手藏到身后。
一阵风卷过,几片落叶飞起,宿命般的横亘于我与他的两步间。叶落的瞬间,他毫不迟疑的冲向我,左手托着一团闪耀的金光决绝的按向我的头颅。
我躺着,突然一点也不想动弹。死就死吧,我对自己说。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团水一样的金色击中了我。恍惚间,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金色,世界与时间在金色里凝固成无法动弹的机械齿轮。什么都停下来了。我意识到。
然而,也许破碎其实只需要我一个念头。金色的世界镜面般凝固了许久后,一寸一寸就自然裂开来,化成了许多闪动着梦幻光芒的细小碎片跌落。
我双眼里的金色褪去的那一刻,几乎同时就瞥见牧师额上布满虚汗,紧张而小心翼翼的喘息着。但来不及有任何多余的想法,额头上一股撕裂的剧痛就犹如暴烈的陨石向我迎头袭来。这痛楚尚未退去,我脖子上的黑块陡然开始发热,某种触须一样的东西带着火热的温度刺入我的皮肤下。我清楚的感受到“它们”在我的皮肤下肆无忌惮的伸长蠕动,仿佛在一点一点占领我的全身…
我昏了过去。
一生之中,起码到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多的似乎就是昏迷沉睡。我在蒙昧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分不清日夜界限的狗屁日子,醒来的唯一意义只是可以再******昏迷。我已经记不起来所谓的叫“过去”的东西,连说个“昨天”、“去年”都无所适从。
我太愤怒了,以至于自己吵醒了自己。也只能是这样。在我醒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了,连一具尸体都见不到了。
语句到这里嘎然而止。
勒德合上手中薄薄的破旧笔记,将它重新放回古老书架的一角。天空已经暗淡,稍微沾染墨色的天空低语般的平静而清澈。走出魔导师图书馆的时刻,勒德望见城市里的灯火正一点点绽开,很快,它们像跳跃着的风一样席卷而过。
城市璀璨而寂寞。
魔导师图书馆在这座城市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作为它的一名工作人员,每天都能够格外清楚的来见证日夜事务性的伟大交替。勒德叹息一声。尽管近来他的心情不坏,但是他已经有这个习惯太久了,久到如同微尘般融入了呼吸与血脉中。
魔导师图书馆的工作冷清而单调,除了他勒德以外,无一不是四五十岁的失败秃头老男人。虽则用着“魔导师”这种前缀,可惜甚至没有任何一个魔导师在这座城市出现过。草率的被世人冠以伟大名字也能算一种悲哀的话,我简直不敢想象。勒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专心的在魔导师图书馆长长的阶梯上缓缓而行。
可是呢,完全不被人寄予稍微伟大些希望的平庸名字又是怎样一种悲哀呢?
我也不敢想象。
勒德想起母亲,日复一日在针线衣服里打转的母亲,给自己起这名字时,悲伤还是快乐,满足还是失望呢?其实他几乎想不起她具体的模样,即使某个画面偶尔跳出来清晰异常,也常常不能稍微延长一点时间去把握住它。事实上我们也无法完全清楚的记住任何一个人的脸,包括自己——在不加以刻意的训练下。原则上说来,我们既看不清别人,也摸不透自己。
走到第五十二阶石级,勒德看见一个瘦小的黑袍人端坐在最底下的石阶上看一本书。
当他走过那人身边时,才发现是个女人。她白金色的头发呈波纹状从领口垂下,末端落在书金色的纸页上,懒散而优雅。脸埋在帽子下看不见。托着书的手形状小巧而好看,犹如一节一节精巧的管状乐器。
不经意间,夜色翩然而至,魔导师图书馆前的街道行人寥寥,匍匐在地上犹如乖觉不动的巨兽。
女人依旧垂着头保持端正看书的姿势,几近纹丝不动——除了头伴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的摇晃。
依照经验,这时候已经可以做出恰当的判断了。
于是勒德凑过去,深吸口气,正准备轻轻唤醒这可怜的人儿,一阵寒风却不合时宜的吹过,掀开了女人黑袍上的帽子。女人轻叫一声,猛的抬头,然后直直的跳起,当即狠狠的将勒德撞倒在了地上。不等勒德反应过来,那该死的女人已经抱着头蹲下一个劲的叫着痛了。勒德叹口气,正要爬起来,忽然瞥见地上散落了一本十分熟悉的薄薄笔记。
那女人差点要在地上打滚了。勒德装作没看见,脚步轻快的过去拾起书面泛黄的笔记。
他一翻到书的扉页,就心满意足的看见了那个令人感到亲切的不知名图案了。
“啊,抱歉。”他突然想起来似的向女人走去,脸上挂起他一贯不擅使用的微笑,尽量和蔼可亲的向她伸出一只手。
女人却一脸怨愤的盯住他,淡蓝色的眼眸刚刚好倒映出他的头像。
勒德几乎能看见自己树皮一样皱折的笑脸了。
忽然之间,勒德感觉身后的街道上有轻微的响动。不是什么虫子的叫,不是什么石子的滚动,也不是人走路的声音。勒德回过头去,空荡荡的街上安静的像午夜的墓地。然而,的的确确是“没有什么”。
女人这时悄无声息的站起身,绕过勒德,动也不动的看向哪里。
“多么宏大的场面。”她说。
勒德的心脏没来由的震动了一下,脚下的大地仿佛是只吸水的海绵一样,软绵绵的随时会变化形状。
他不明白为何心情与感受会如此糟糕。
“小姐,长夜漫漫,路途凶险。天色已晚,及早上床。”
女人理也不理他。
“你看不到,因为你站错了位置。”
勒德心情紧张的尝试着换了几个地方站,甚至凑到女人身边,可是依然没有瞧见任何东西。
“什么也没有。”他说。
那女人轻笑了几声。
“当然。”她转过身,眯着眼,一脸笑容。
勒德几乎马上明白过来。
“那么我得告辞了。”
他朝着这条街道灯火少些的一端走去。
迈出几步后,勒德突然发现了自己手中的笔记,才想起最初的目的。正犹豫间,身后恰到好处的传来一个不咸不淡的女声。“你拿了我的东西。”
勒德尴尬的转过头,看向那女人。
她此刻像是把脸上的笑容都挤光了一样,冷的吓人。
“其实,”她的声音转眼又变得娓娓动听,“真的有东西走过呢。”
“不是那种亡灵军队。是巨人,死去的泰坦巨人。他们在原大陆的时代就消失无踪了,想不到现在还侍奉着诺伊。”
她顿了顿,望向夜空,继续向我描述。
“那些巨人披着巨大的破烂黑袍,下摆长到从街头能拖到街尾,一个又一个从我眼前慢慢走过。走在最前方的巨人面目俱全,有十米多高,除了苍白僵硬些,和活人没有两样。越往后的巨人越接近骷髅。一整张骷髅脸倒不吓人,偏偏有些脸上这里多一块肉,那里多一个孔,眼珠不是爆裂就是掉出来快挨到鼻子了。还有一个家伙居然舌头从口里出来缠了脖子好几圈。”
勒德挥手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郑重的问,“你真的看到?”
她闭上嘴不说话,捡起地上的书,手伸到脑后戴好帽子,一步一步朝着勒德走来。
勒德望着她,看见她的嘴无声的动着。
夜色在她身前破碎,又流动到她身后弥合。
勒德试着读她的口型。
“以诺伊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