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婺源前,无论是朋友们口耳相传的,还是图片上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我所获得的有关于婺源的信息均是“最美”,或直接称之为“中国画里的乡村”。那年暑假,我家准备去游玩的地方中,也少不了婺源。当暑假出行计划成为泡影后,十一月份除了接到一刊物邀请去那里采风外,我所在的毛泽东文学院第十一期作家班的同学们也准备去婺源凑凑热闹。看来,婺源的确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传说中的婺源最美不过阳春三月。那遍野的油菜花如黄地毯般铺着,吸引了自四面八方的蜂蝶;那“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风光,更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每当人们的视觉产生审美疲劳后,才渐渐感受到它内在的美。诸如粉壁黛瓦马头墙、精美绝伦的明清雕花的徽派民居建筑,参天茂密的古树笼罩着的生态环境和宁静安详的村落,质朴的民风,朱熹故里和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书香门第,驰骋商界长盛不衰的徽州商人等。或许是季节偏差,很少见到描写冬季婺源的文字,因此,我对初冬之际去婺源采风兴致不高。
上三清山时还阳光普照,可从山上下来一说起去婺源,天空便阴云密布、细雨飘飘了,连司机都说我们选错了时间。细雨中的婺源更像一个静默的老人,在忧郁地望着远方,对我们这些匆匆而过的旅人,他是不是也充满期待呢?正如古代,自家的孩子或男人出去经商,若干年都不曾回家。于是,家人一直在门口默默地期盼、静静地等待。是不是也和今天一样,无论风雨阴晴,只要听到一声汽笛的鸣叫,或者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们从来都不愿放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擦擦眼睛翘首望着、紧紧盯着,一直等到那个身影走近,再走近……即使那人已掠过,已远去,仍不肯收回那追随的目光。这是看到静默于夜雨中的那些朦胧的白墙黑瓦产生的联想。导游说,那白白的墙上,只有一个很高的小窗口,那是那些常年在外的男人们设计出来的。因此,婺源的老人、孩子和女人,要企盼家里的主心骨回来,只能到门口遥望。古诗中那个关于“窗”的优美意象,在描写婺源时,应该是不存在的。至于它是不是一种禁锢,或者还有别的含义,我们不得而知。到过不少民居后,更感觉到婺源的“窗”之神秘。每走进一座民居,除了大厅,其余屋子都是黑沉沉的,很少有光线漏进来。但不少厅堂的屋顶上,却开着大大的天窗。也许是因为人们很少从天窗爬进屋里吧。即使有胆量爬上去,也不敢从上面跳下来,因为没有东西支撑,是很危险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冒着细雨去李坑。坑,在婺源方言里是小溪的意思。李坑,就是那个沿溪而建的村落里的村民绝大多数姓李。它坐落于青山环抱中,空气清新怡人,两涧小溪穿村而过。为锁住房水口,李坑人在两涧交汇处建了文峰塔和文昌阁。在村口迎接我们的是屹立的牌坊,牌坊前还有一座始建于北宋末年的中书桥。桥的左右两边的荷塘里只剩下一枝枝枯荷静静地聆听着雨的欢歌了。进村有两条陆路,一条水泥路,一条石板路。路边还有一架水车,村中央有棵大樟树,树下有各色摆摊的老人和妇女,他们不叫喊,不招摇;如果你走上前去,他们也不讨价还价,一副大商人模样。
从树下朝里眺望,就能看到两旁矗立的错落有致的白色粉墙和鱼鳞般黑瓦的马头墙,这是典型的徽派建筑。远远看去,黑白相间,朴素典雅,宛如一幅陈年的水墨画。这一带,集中了本地的商人和官员,他们发迹后总不忘在家乡建瓴造屋,密密麻麻地各种建筑聚集在一起。为了防火,他们将外墙设计成高低错落有致的白色风火墙,风火墙高出屋面,犹如骑着高头大马一般,遂被称为马头墙。屋顶则采用抬梁或穿斗式的“人”字形坡顶,黑色瓦片正反两面间隔排列,便于排水,水沿着瓦片间的细沟流到天井中,既可以浇花,同时又起着救火的作用。由于四周封闭的墙体,水无法从前檐流出,四面八方的水都集中在这个天井中,所以他们又将这种天井结构称为“四水归堂”,隐喻为“招财进宝”“天降洪福”,能为主人带来鸿运。在婺源的民居中,不同身份的人盖的房子结构又有所区别,游客从其门面即可判断这家主人是经商的或是从政的。官员的门前设有台阶,一般为三级,称为“三步金阶”,喻为“连升三级”之意;而商人的大门则不允许设台阶,而且基本不朝南,笃信风水的他们认为南方主火,会对财运有所不利。他们将自己的正门设计成“商”字形结构,门顶上用重瓦铺成的翘角飞檐搭成门罩,门罩是经过精雕细刻的,墙上也装饰一些砖雕,窗户上则有相似风格的木雕,这样既美观,又可突显宅子主人的财富和地位。
李坑最宏伟的建筑当属“大夫第”了。这座深宅大院为清朝茶商李文进所建。咸丰年间李文进向朝廷捐助巨资,获封“大夫”官衔。大夫第仿照官邸建成,所以房内面积较普通民居更为宽敞,门前也有三级台阶。临溪而建的这幢二层建筑浮在街面上,并设有隔扇和美人靠。李家人在此凭窗远眺,即能看到沿街风景,正如卞之琳诗中所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当地人将其称为“小姐绣楼”,但依照中国传统婚姻制度,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可能轻易交付给轻飘飘的绣球来决定,也没有必要为小姐抛绣球专门建一座小楼。
在村中的山脚下,有一处古井,称为“蕉泉”,“蕉泉夜月”曾是李坑著名的景点,寂静的夜晚来此赏月谈天遐想的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享受。雨天来这里,月亮自然是看不见的。登上这座小山,可以看到李坑的全景,正如诗句“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所描述的那般。在“蕉泉”旁的一座民居中有一棵500余年树龄的紫薇树,花期长达90天,“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三月久”。这棵枝干枯朽的紫薇枯木逢春,绽放的花朵怎不令人为其拍案叫绝?
婺源还有一个同音不同字的理坑。它与李坑是婺源两个不同的景点。而理坑,原名理源,建于北宋末年,村人好读成风,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书生之乡。当地人崇尚“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被文人学者赞为“理学渊源”。这个村庄在历史上出了不少名士。直到今天,村中还保留着明代工部尚书余懋学的“尚书第”、吏部尚书余懋衡的“天官上卿第”、兵部主事余维枢的“司马第”、广州知府余自怡的“驾睦堂”等多处官宅。村口处有一座“理源桥”,桥上刻有“山中邹鲁”“理学渊源”的字样。这古风十足的儒雅之地,自然能出些真正的读书人。在历史上,理坑共有七品以上的官宦36人,进士16人,文人学士92人,他们的著作达333部582卷之多。在这之中,共有5部78卷被收入《四库全书》。
在理坑村边,有一条小溪,据说每天下午都会有不少妇人在这里洗衣服。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看不到这热闹的场景。而溪水的上方,有一座石桥,名曰“天心桥”,只要不下雨,会有老人在上面对弈、晒太阳。想象这幅画面,充满了恬静的气息。我想,如果天气好的话,比起村中的那些掌故,我更喜欢眼前这个生活化的理坑。理坑妙就妙在它的文雅和素净,可以让你在闲情散淡中,领略最真实的婺源。
车子绕来绕去,不知不觉间停在汪口俞氏宗祠前。号称“江南第一祠”和“木雕艺术博物馆”的俞氏宗祠建于清朝乾隆年间,这是俞氏宗族经商和出仕最为鼎盛的时期。在宗祠的门口有一座聚星桥横亘于河面上,这里是段莘水和江湾水汇合处,整个汪口村背靠后龙山,这段河流也被俞氏始迁祖命名为“永川”,隐喻汪口俞氏子孙生生不息之意。俞氏宗祠由大门、享堂和寝堂构成,大门的明堂上下枋悬挂着“俞氏宗祠”的牌匾,上花枋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下花枋则雕着“双凤朝阳”,两旁柱子上写着“青山抱水水抱村赣北无双景,彩凤盘龙龙盘阁江南第一祠”。大门的两扇门板上则挂着余有庆撰文并书的“客车行行行行行行行到,情意重重重重重重重游”一联。
进到宗祠大门,只见享堂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牌匾,回廊上也有形态各异的雕刻图案,还有一道被制成牌匾的圣旨立在厅中,表彰俞附抱剿寇有功。厅堂的屋顶钩心斗角都雕着精细的花纹,刀法有深雕、浅雕、透雕、圆雕,徽派建筑的雕刻艺术真乃令人叹为观止。宗祠的第三进为寝堂,主要是放置俞氏祖先灵位之用,两旁柱联“俞氏以居当念水源木本,永川而荐勿忘春雾秋霜”,也时刻提醒俞氏子孙勿忘祖先养育之恩。正中央挂着俞氏祖宗的画像,下方摆放着他们的灵位。
走出宗祠,雨越发大了起来。在雨雾中穿行,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婺源一隅。在这“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庄园”的婺源,如果没有充足的时间漫步其间,是无法感受到它巨大的魅力的。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人事的更迭。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初冬的婺源,在视觉上未带给我期待中的“最美”,但在心灵上却给我以深深震撼。微风细雨中,它的娴静古朴、端庄秀丽,在斑驳陆离的历史印迹中,最能彰显婺源的本色。
婺源,本该如此宁静、素雅。我想。
小溪,温馨了记忆
那是一条窄窄的,浅浅的小河。在家乡的怀抱里,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官溪。
官溪,尽管窄小,不过是一弯浅水,却是自官丰、官溪到官加三地的母亲河。儿时,这条小溪给我的记忆永远是生命中的其他河流所不能比的,而且它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流浪的梦境中。
自我有记忆起,第一个带我踏入这条河流的是奶奶。那时的奶奶很年轻,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夏天的午后,奶奶腰间挂着一个篾制的椭圆形小器具,说是可以盛鱼虾的;左手提着一个小畚箕似的东西,前面张着大大的口子,后面则像一个横着的背篓,前后用两根稍大的竹棍紧紧相连,奶奶说用它可以捞鱼虾,也可以在一个很小的出口堵截鱼虾。虽然那东西很简单,可奶奶抽象的说法,让我无法想象出它们的具体用途。
官溪与别的山溪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它是老家与外面沟通的一条捷径,它由所有的山溪汇合而成,而后又匆匆奔赴远方,实现他最终注入大河大江的理想。然而,既然是母亲河,其宽度自然要比其他小溪大得多,其深度自然也是其他小溪的N倍。不过,在我长大后所见到的大江大河里,它的确是一条最小最小的溪。
溪边也有柔软的小沙滩,奶奶捕鱼抓虾时,便嘱咐我坐在沙滩上玩。玩什么呢?多的是。小沙滩的草皮中有丰富的草甸,温润柔软,静静地嵌在细沙间,有的还在小草间开出淡淡的小花,浅紫红,粉红色,嫩黄色的。如果能下水,走进沁凉的水中,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砌着,偶尔捞上一把,坐在沙滩上仔细选择那种大小相同的、有特殊花纹的卵石,清洗干净后放进自己的小袋子里,回到家便可以向小伙伴们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了。
渐大,奶奶会将我带到小溪中,让我做她的小帮手。那时,我才发现奶奶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女人啊。走到溪流下方,奶奶会用大大的方块石头围一个V字形的平水小墙,再用泥沙糊住;V字的尖角上则留一个小小的缺口,缺口的大小,与奶奶随手带来的器具口子正好吻合,最后用它堵住那个缺口就行。
筑好V字形的沙石矮墙,放好捞鱼器具,我们就可以在它的上方自由活动了。或抓鱼,或捞虾,或捉螃蟹。如果抓不到,就让它们跑,因为下方还有好东西在等待它们呢。那些抓不到的鱼虾为何那么听奶奶的话,以致真能请君入瓮呢?我有点疑惑。最后当奶奶提起那捞鱼虾的器具时,我才见到器具的最里面有白白的米饭和青青的韭菜,颜色分明且不说,仅是那浓浓的香味就极具诱惑力。奶奶说这就是诱饵,否则它们是不会轻易进来的。
于是,随同奶奶走进小溪的每一次,我们都会收获很多。
第二个带我走进这条小溪的是我最小的堂姐。堂姐不像奶奶般穷追猛打,也从不用围和堵的方法,只需用手抓,但每次的收获也不小。只要同堂姐来,我不用做任何事情,都会收获满满。我曾问堂姐抓鱼虾的诀窍,她笑而不答。妈妈却说:我家堂姐应该是何仙姑的化身,否则,鱼虾们是不会主动送货上门,投怀送抱的。
不过,母亲河发飙的时候,我也见过,很恐怖很吓人的。那时,我只有四岁,妈妈生下小弟弟后,家里没人给外婆送信。妈妈说,去告诉外婆吧,说又生了个弟弟呢。生下弟弟是喜事,农村一向重男轻女,外婆只生了妈妈,看重香火的外公便从外面抱回一个儿子。可那天事有不巧,上天下着大雨,我为了赶急,没有走大路,也就没有过大桥,一座有座位有亭子的古老木桥,叫腰坝桥。而是直接走过用几根圆溜溜的树架着的小木桥。那天洪水滔天,我走在圆溜溜的木桥上,生怕自己从上面掉到河里。惊恐万状地走过小桥,赶快逃离了那个地方。直到踏入外婆家,我还惊魂未定。当奶奶从外面赶回家,看到妈妈生了小弟弟而没见到我,听妈妈说打发我到外婆家报喜时,奶奶急得魂都飞了。赶紧叫叔叔沿路寻我,哪知我已安然无恙地在外婆家睡下了。
以后,无论妈妈还是奶奶,只要经过这条小溪,总会聊起我四岁时的经历,她们总会夸我是一个勇敢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长大后,随着举家搬迁,我已很少有机会去感受母亲河娴静时的纤巧和盛怒时的威武了。但儿时在小溪里捡拾的卵石,仍在老家的木屋上留下不少幼稚的图画;儿时奶奶教授的捕鱼方法,在长大后的岁月里,时常想起并偶尔在条件允许时,还能传授一些给我的学生和孩子;儿时我在暴雨中冒险去外婆家报喜的经历,至今还为自家人所传颂。
岁月沧桑,奶奶已随小溪的水远去了,妈妈也随小溪的水迁到了它注入的地方,我们这些当年在她的怀抱玩耍嬉戏的孩子,如今也已找到了各自的生命之水。然而,我老家的那条小溪,记忆中的母亲河,却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那般清晰,那般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