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让我给她推荐一些书读,这着实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子,现在谁还会谈起读书呢,读书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件很傻很奢侈的事情。用一杯茶一本书消磨一个个夜晚的余裕,仿佛是个很久远的故事。在今天这个心气浮躁的时代,我也在人面前羞于谈及读书,但我总觉得,人还是应该读点书的,否则心灵会越来越粗糙。
最近自己弄到一部《鲁迅全集》,着实兴奋了一阵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内心里一度对鲁迅产生了不敬,也是因为看了一些人写的关于鲁迅各种流言的文字,甚至一度认为鲁迅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凡有不同观点者,均予棒杀,即使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
在一次聚会的饭桌上,我和一位朋友就关于鲁迅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最后他撂给我一句:“想要真正了解鲁迅,还是认真地阅读他的作品吧。”然后扬长而去。
这句话对我刺激较大,因为我的确没有很系统、很认真地读过鲁迅,我的观点难免偏颇甚至愚蠢。所以,这次得到这套《鲁迅文集》,便很认真地读起来,读着读着,鲁迅在我心目中就越来越显现为一个可亲近的老头。于是,这样的文字,让我爱不释手: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的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写在〈坟〉后面》)
“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华盖集·题记》)
正是从以上这些文字中,我感到自己与鲁迅靠近了,近到甚至能闻到他的烟味,感觉到他的体温,他内心深处无法表达的悲苦。我从来没有通过一个人的文字感受到这么深沉欲醉的情感。以前总觉得鲁迅是一个斗士,一个见谁咬谁的斗士。可是读了他从心底深处泛起的那种伤感,开始明白,他的内心其实有多苦。钱锺书的父亲、文学史家钱基博曾说鲁迅太过颓废,这一评价还是准确的。鲁迅一直在进行的是一种绝望的抗争,他感到绝望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现实,而是自己内心的阴影始终徘徊不去。他感到绝望,但是最令他绝望的是他其实并未绝望。1936年8月,在他去世前不久,病中的一天深夜里,他醒来,要打开电灯到处看一看。在病情稍好转写就的一篇名为《这也是生活》的文章中,他写道:“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样的文字读得多了,似乎就与鲁迅有了最为契合的心境。鲁迅的内心是一样清冷、寂寞和孤独的,而我自己何曾不是这样,我曾经非常热烈地渴望摆脱这寂寞,但似乎有一种宿命的东西在起作用,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在孤灯下度过一个又一个阅读的夜晚。在这“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心”的夜晚,我读鲁迅,在手边放了一杯同学送我的古越绍兴老花雕,读到情浓处,就忍不住啜上一口酒,然后看看窗外,我的窗外也是进行着的夜,偶尔会有几声婴啼打破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