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乍起，这才是出门的时候，什么地方都不用去，就去额济纳，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赶去看一片树，与那片胡杨林来个生命约会。
于是，一个橘黄色的秋天，我出门了，去遥远的额济纳。
二
我去额济纳，只是为了阅读一片树。面对那些树，就会有诗人一样的冲动，想用最美的语言歌咏它，最终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所有的语言对于它们都是轻飘和苍白的。
但是，我仍然想讲述那些树，那是些怎样的树啊，它们孤零零地长在额济纳的一片沙漠里。在大漠落日的那一瞬，它那金黄灿烂的树叶照耀得犹如一堆燃烧的篝火。我的心震颤了，不是因为它的美丽，而是因为它的孤独。
一个孤独的男人从一棵孤独的树中找到了一种安慰。
三
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行者，你就应该是一块石头、一株野草、一条小溪，而我到了额济纳，才发现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棵胡杨树。我在生活中常常无所适从，只有面对树，我才有自信，才有一种归宿感。
额济纳摄人心魄的不是那些活着的胡杨树，而是那些成片成片死去的胡杨。看胡杨应该选择在黄昏，在那残阳如血的时刻，如果你突然来到，你一定会被吓住，一棵棵惨白的死胡杨如泼了浓浓的血，宛如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杀戮，面对着这些或挣扎或匍匐的树，你仿佛听到了远古的刀枪碰撞和战马的嘶鸣声。当时，我只想放声恸哭。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一种男人的精神。
四
这片树林会让你的精神经历一次洗礼，放纵一次飞翔。这片胡杨林会让我这样穷困潦倒失魂落魄的男人重新站起来。
我不能把自己看作是诗人，但我却愿意到这样的地方去宣泄，宣泄一种孤独与悲愤。
五
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在额济纳感受到心灵的震撼。许多人来额济纳，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好奇，他们读不懂这里的一个神话，一个远古的神话。
一个已经结束了的神话。
这是一个怎样长歌当哭的神话呢？它离我们太远，远在人类到达之前就已经偃旗息鼓了。
这不是一个英雄横空出世的神话，它太大了，大的没有边际，这是天与地，光明与黑暗之间的一场逐杀。
六
额济纳远在天边。
当你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行走，你会忘了时间，你也会忘了你身处何地，你会认为自己到了天边。我想象的天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希望，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了，你的大脑一片空白。
主宰戈壁的是时间。
走进戈壁，你才会切肤地体会到时间是怎样用它尖利的指甲划过大地。它在风的帮助下，用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从容不迫地将一块块石头碾成一粒粒沙砾。
七
额济纳并不是死亡的代名词。其实，在这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的顽强和坚韧。透过一棵棵死树的枝丫，你会突然发现新的生命。你看在这布满死亡的地方，一棵年轻的胡杨树早已悄然孕育着蓬勃的生命。我的耳边不再是死亡的低吟，我听到了生命的歌声。
八
起风了，毕竟是中秋，微寒袭骨。冷冷的风掠过胡杨同样冷冷的枝头。
风是无形的，但风在这些树上留下了痕迹。它们不是死了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它们在一息尚存的时候，就已经被扭曲了。想想吧，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能够抵挡得住风沙和干旱的严酷摧残呢。就这样，这些活生生的灵魂就被拧成了这个样子，瞥上一眼，就叫人心如刀绞。
风肯定将它们的声音带得很远，假如这种声音被带到了城市，又有几个人能从风中辨出树的呼唤呢？
九
我站在一棵叶红如血的胡杨树下，感受着额济纳带给我的空旷。这种孤独让我产生一种期盼，这时候，我有了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就如同狼一样的长啸。齐秦，这个名字忽然跳进了我的脑海，他应该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因为我能听到他如狼的心声，尽管我们相互看不见，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十
我在这儿看到了最好的舞蹈，这不是人在跳舞，而是一些死去的树。这也许会让人匪夷所思，但只有到了额济纳，才能看到这种奇特的景象。
在额济纳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一个个死去的生命，好像突然苏醒了过来，就在距离我咫尺之遥，疯狂地起舞了，而且舞得那样绚烂。
我似乎从他们的舞姿中读出了它们的不甘，它们其实是不想死的，它们在和风沙作艰苦的斗争，含冤而死，它们扭曲着树干，挣扎着，把手伸向了天空，似乎在向上天作最后的求救，我知道它们只是向上天乞求一场大雨，因为只要有一场雨，它们就能够活下来，但它们这小小的要求终于没有得到满足——它们死了，死的那样遗憾。
十一
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即便有风，这些死去的生命也不会在风中歌吟了。我独自走在它们中间，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却说不清楚。我不敢去触摸它们，因为它们是一些红颜薄命的女子，我怕亵渎了这些我幻想中的弱女子，它们也许会在沉睡中突然醒来，因为我仿佛听到了它们压抑的呼吸，很细微却很清晰。
十二
树死了，一下子就死了这么多。夜晚，当一轮惨淡的月亮无声地挂在天空的时候，这里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片坟场，到处是泛着寒气的森森白骨，这是一种比血更可怕的颜色。
这里聚集着一群冤魂。
无风的日子还好，一个个冤魂只是在无声地游荡，要是碰到了狂风大作，冤魂们就凑在一起，呼啸嘶鸣，像是要把积郁在胸中的悲愤全都释放出来似的。
它们一定死得太冤太惨了！所以，它们就是死了也不倒，也要倔强地挺立，哪怕姿势很狰狞很难看，但它们要告诉这个世界，它们无法安息！
十三
在额济纳，想唱歌的时候，就只会想到齐秦。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成熟，独立，另类。他的歌声在空气中飘荡。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男人的歌声，我还是一名心灵很幼稚的学生，我在那个时候，好希望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
他于我的意义，似乎怪异。好像亘古的记忆，铭刻进血液的烙印。很久以来，我搞不清楚那种感觉。站在任何地方，都能感受到他心的跳动。某天我看到了这个孤独声音背后的那张面孔，随意的一瞥，即使记不清那张脸，只是那种眼神，我告诉自己，那是仅属于狼的目光——冷峻、忧郁而凄迷。这样的眼神深入我的灵魂，已牢牢地吸引了我。
十四
齐秦是一匹桀骜叛逆的狼，歌声里融入无限真情，经历过的伤痛，没有爱，没有温暖。凉凉的，悠悠的，澄净的倾诉，这是一种精神的守候，在迷茫的路途中，突遇这片胡杨林，泪水潸然落下之后，所剩的只是我……
十五
喜欢齐秦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这种感觉只有到了额济纳才更加强烈，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做自己的转化，如把虫子变成了蝴蝶，把种子变成了大树。
齐秦和狼给予我隐喻和象征的需要。怀念狼是怀念着勃发的生命，怀念着英雄，怀念着世界的平衡。
十六
树死了，这个凶手是谁呢？面对着这样惨烈的场面，也许我们会想象在某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从天而降，它们睁着血红的眼睛冲进了这片林子，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树们大开杀戒。一时间生灵涂炭，一个天堂般美丽的童话世界霎时成了地狱。
其实，这个杀手，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狰狞，他们看上去温文尔雅，就像我们的邻人那样可亲。可怕的是，他们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反而认为自己在走向文明。
这个杀手，其实我们都不陌生。
十七
如果有一天，你老得脱光了牙齿，老得嘴巴可怕地凹陷进去，老到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出来，那样你就可以去额济纳了，背靠一棵树坐下来，一个人不思不想地看日出。
那才是真正的奢华。
那一定是天国一般恬淡的心境。
对于一个灵魂即将冉冉升天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诱惑了，就像婴儿般透明纯洁。这个时候，或许你唯一羡慕的就是一棵像自己一样纯洁的树，不思不想，安静地看了多年的日出日落。
其实，世界就这样简单，生活也一样，你思了，你想了，到最后你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是那么不值得所思所想。
老了，只要还爬得动，就去找一棵和自己一样老迈的树吧，坐到它身边和它一起看日落。
十八
在额济纳，你忽然会失去时间的概念，仿佛自己被一阵风吹到了时间之外，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沙丘是凝固的，连脚下的沙浪都是凝固的。这是个死寂到不可想象的地方，死寂到你的思想都萎蔫了，整个人就像塞到了一个抽成真空的瓶子里，那么就在这样的时间之外，选择一棵树，一棵老树不思不想地看一次日落吧。
十九
云上来了，是那种千丝万缕的云。
额济纳的云也是在夕阳的时候最壮丽，当太阳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天一下就被染红了，云燃烧了起来，只要想象一下被它裹着的感觉，灵魂就有一种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这时候，这些树成了一种剪影。
二十
生命总是奇特的，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同样孕育着蓬勃的生命。沙漠里的一株草，它让我眼睛一亮，它好像从天外飞来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怕惊飞了它。生命，就这样梦幻般地出现，它让我的希望飞了起来。死亡与生命，多么强烈的对比啊，如果没有这一棵棵盘根错节的死树，也许我面对这些生命就不会欢呼了。
这时，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死胡杨的悲戚低吟了。
二十一
这个世界已经缺失了真正的男人，因为我觉得我不是，别人同样不是，而齐秦最起码在他的歌声中还保留着丁点的男人。在额济纳我明白了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悖论，这种悖论是人类面对自然，面对除人之外的一切物质的矛盾。面对这种矛盾，人变得既渺小又狂妄，既可怜又贪婪，既精明又愚蠢。做人实在是一件挺受罪的事情，还不如一块石头或者一棵大树。
我咬着牙在思考着我的存在……
二十二
在额济纳，我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我常常对着沙漠、天空、胡杨树咆哮几声，仿佛自己就是一匹狼。齐秦的歌我听了许多年，只有到了额济纳，我才真正感觉到《北方的狼》的魅力，尽管我五音不全，我还是铆足了劲高歌了。歌声飞上了天空，在透明而纯净的空气中游荡，然后落到地上，又成了一道道有旋律的浪。
我站在太阳底下，忽然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这苍凉沉郁的歌是我在唱，还是胡杨在唱，或者是沙漠在唱？
二十三
终于看到水了。大漠里竟然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个个小湖，它们的存在犹如天方夜谭，他们的色彩蓝得耀眼，我从没见过如此湛蓝的水，它蓝得都让你起了疑心。
太美了，莫非是神的馈赠？
难道是神的眼泪？看到它我的心都悸颤起来了，我该不是走错了时空？
湖本来就是一个闭目遐想的地方，何况是大漠里的湖，又是那样的至纯至美，就更加激发了人的思索和渴望。我不敢面对这样的湖坐得太久，我怕我思索得走火入魔。
二十四
额济纳有一条河，叫额济纳河。如果河里有了水，额济纳河是非常美的。
一年里有那么几天，额济纳河会有水。这时候才是看胡杨的日子。河水流到这里，也像一面镜子似的凝固不流了，它或许不忍心再流下去了，因为这儿的水实在太少了，它悄悄地来，生怕惊动了胡杨的梦，只要它稍不小心，那片美丽的倒影就会打得粉碎。
看吧，这究竟是风景，还是油画呢？
水太蓝了，叶子也太黄了，蓝得黄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了。是啊，额济纳的胡杨林的叶子怎么会黄得如此灿烂呢？它不是鹅黄，不是象牙黄，不是柠檬黄，也不是杏仁黄，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黄，调色板里是无论如何也调不出来的。这黄里似乎有一股火，又好像能拧出水。
二十五
为什么要等到秋天去看胡杨呢，就因为秋风掠过，叶子一转黄，胡杨就一下子美得让人目眩，让人发狂。今年因为国庆的降温，一夜霜降，一片片叶子便犹如枫叶一样，忽然变了颜色，只是枫叶是红色的，而胡杨叶是黄色的。
如果额济纳河没有水那是十分可怕的，胡杨的叶子就不会黄得这般鲜亮。我悄然地走在河边，迈着轻盈的步子，生怕踩疼了满地的落叶。当地一位朋友告诉我，胡杨叶子绿的时候，还不觉得它们有多美，但一转黄，就美得足以让人目眩发狂。极目望去，河边的胡杨真像是一条燃烧的长带，璀璨夺目。有了水，再加上一片一尘不染的蓝天，额济纳的胡杨能不美吗？
但这美只是太短暂，短暂得令人心痛。因为额济纳的寒流总是来得太早，往往一夜间，黄叶尽落，也就与胡杨的美景失之交臂了。
二十六
生长在北方的我，沙漠是很熟悉的了，但每次见到沙漠我还是会被深深吸引。无风的日子，沙漠像一首歌，也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天使。尽管她不开口，却仿佛用一对再也不能飞翔的翅膀将你紧紧裹住。你会忘了一切，你只想在这儿安静地沉下去，然后无思无念地睡去。
二十七
离开额济纳的时候，我站在一个沙坡上，又看了一眼这些树。是告别。但好想对它们说，明年我还会再来。但我终于忍住了，面对着这些无言的树，我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卑微，因为我还是要逃离这儿，回到我居住的城市，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寻找一种感觉，然后再把它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告诉别人我去了额济纳，然后给他们看一大堆照片，这是何等无耻的念头啊！而这些树，与人比起来，它们似乎豁达宽容得多，死了也毫无怨恨和责难，只是固执地站在那儿，给子孙们一种活下去的信心。它们仿佛在说，活在这里真好，死在这里也真好，长眠在这里也真好……
二十八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个真正的旅行者，我没有旅行者所需的装束设备，我甚至连一架像样的相机都没有，每次都是别人拍摄下的照片，我再要过来。但我知道我需要什么，自然于我只是满足某种心灵的需要，我会在黄昏里听雀鸟归巢，我会在落雪的日子隔窗听雪与土地的吻合之音。我可以不迈出家门，让心行走在路上，成为一个永远在路上的男人，永远在遥远旅途上的男人，永远向往流浪与漂泊的男人。
有时候不必走进森林，我可以从一片树叶的落地之声，听出一棵树与一个生命的全部过程，从一片月光朦胧中，读懂自然与人类命运的联袂，从一朵鲜花的绽放，读懂阳光与心灵相知的沉醉。
当然我们需要走进自然，不仅仅带上自己的脚和眼睛，更重要的是带上自己的心，于是，你就不仅仅是个劳动肌肉，促进消费，拉动经济发展的旅游者，而会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行者。真正的行者，并不必刻意地记取一个个地方的名字，然后告诉别人他去过哪里。走出门，装进视线的都叫做自然，名字就叫山就叫水，或青青或漠漠。而一个真正行走的男人，需要的是沉重的梦想，沉重的激动，沉重的激情，甚至是沉重的忧郁和惆怅，那么自然就不再是仅停留在他的眼睛里，而是走进了他的灵魂。
不管我的心有多么茫然，甚至常常漠视周围人的存在，但自然依然会激动我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