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阿忠的文章,又一次勾起我的回忆,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回童年时代生活的那个地方。那天夜里竟然很清晰地梦到了它:沿着弯弯曲曲的沙土小径,走近那载负着我童年所有梦想和记忆的村庄。遮在树阴下的土窑土房还是以同样的姿态跪在时间的牢笼里,墙上刻着的毛主席语录已被岁月剥蚀得面目狰狞,只有院子里的鸡冠花开得正艳。乡亲们依然蹲在地里刨土豆,一如当年,只是朱颜已改。艰苦的劳作仍在继续,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持久不衰地进行。
不如归去。
不能归去。
梦醒的时候,我仿佛成了把心丢在荒漠里的行人,无论脚步迈向哪个方向,眼里都是漠漠沙尘。困窘随着身体一点点苏醒过来。我被黑暗紧紧裹住。
我究竟还能做什么?除了会在电脑上胡乱涂写一些不连贯的或俗或雅的文字。现在,我除了这张概念不清的脸和多少有点优雅的步伐,已经耗解得无任何赖以炫耀的资本。我茫然地投身于这座城市,各种焦虑和慌乱如一只只无形的手在我疲惫喘息的胸口撕扯、抠扑,使我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从头至脚的蔓延,忐忑不安的心常常像服苦役般在平静的表面下被挤压变形。年龄的增长,生活的磨炼并没有使我变得坚强或勇敢,反而更加脆弱,更加不堪一击。
远处的街灯像挽在城市脖颈上闪烁的项链,让人惊叹它的华美。平常让人厌烦地呼啸而过时迷离你的双眼,带给你一身灰尘的车辆,在夜间,在彼岸的另一端隔着乌色玻璃凝望它时,却像一只大大的萤火虫,像闪光的彩蝶,像孔雀的翅膀在黑暗的草丛轻盈。也许一切事物只须遥望,无须近观,一如爱情。这并不是我凭空想象,我躲进城市僻静的一隅,在周末的夜晚,在整个城市都拥挤着应邀各种约会时,我独自伫立。夜空被灯火涂染成一片混暗,苍穹静穆。
人,只有甘心作为旁观者出席时,才能感受到纵览全局的真趣,而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尽管成人后在努力地融入这城市的繁华中,却有一种在别人的城市中寻求归宿的感觉,也只好在自我膨胀和自我蔑视中沉沦。
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能在暖暖的阳光下,斜躺在藤椅上,有一本书,有一杯茶,有一个心仪的知己坐在旁边,那是怎样的一种宁静与祥和!我总在想等时间与物质允许时一定要回乡下居住,享受真正的一年四季,春天,田野里的油菜花;夏天,拂风的杨柳;秋天,萧败萎黄的草木;冬天,铺天盖地的白雪;三月的风筝,五月的河流……
脑袋成了各种古板念头和怀旧思想的汇集地。我越来越厌倦与人交往,那造作自夸的言谈总让人觉得乏味且烦躁。
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出来,沿着唐徕渠一直走到了郊外,然后沿着满是垃圾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走过几个衣着褴褛、步履蹒跚的民工样的人以同样漫不经心的目光瞅我一眼,生活的艰辛使人失去了对别人关注、研究的兴趣。散发着腐味的沟渠,苍蝇嗡嗡飞起,此时我感觉到了一种逃离喧嚣的奢华。那丝丝缕缕萦绕在心头的无名忧伤,总在独处时让人莫名其妙地想哭。
常常认为已没有多少事能伤害自己能让自己泪落纷飞,却会在某个黄昏对着田地里的一株野草泪水泛滥。大地是母亲,而我是在拥挤的人群和车流中张皇失措的孩子。常常被声音淹没却找不到一个同类,偌大的城市仿若一节蜂箱。我张着慌乱惶惑的双眼,那无端的忧戚如屋檐前的爬山虎在我心里疯长,使我失去了这个年龄本该有的沉稳和敦厚。于是,我总想依赖一些文字句子能准确无误地替代无休止的内心活动,尔后又发现即使绞尽脑汁也是徒劳。毕竟,生活——不是艺术。我的生活就像一张越涂抹修改越紊乱不堪,难辨的油墨画,到最后只想尽快扔掉,企图再重新起草。而热情却像我日益腐化的梦想一样衰竭,又怎拿得出精力来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