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罗浮山下、东江中游北岸的田畴旷野中,这里低洼沼泽繁多,河涌交错,湖泊星罗棋布,雨季时一片汪洋,船只往来如梭。家乡土地肥沃,盛产稻谷、甘蔗、塘鱼、水果等,是富甲一方的水乡。
家乡是一块风水宝地。村子坐落在一座山冈上,坐北向南,有数条街道纵横交错,整齐有序,砖瓦土木结构的房屋,冬暖夏凉。一口鱼塘,呈半月形,在村子的正前方,鱼塘前面有七座低矮山丘有序地排列着,老人们都说,这是七星伴月。有两条溪水分别在村子的前后自东向西流过,弯弯的河道,清清的河水,呵护着这方热土,使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风水宝地是生财的地方,家乡故称“银岗”,取银宝满山冈之意。风水宝地也是出人才的地方,这里曾考取数名进士,成为远近闻名的“进士村”。
也许是这里的风水照顾了我,刚高中毕业不久,不满二十岁的我,离别了家乡,参加了革命工作,当上了一名在当时让人羡慕的“公社同志”。而后一直在外地“日求两餐,夜求一宿”。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家乡的模样完全变了,那弯弯小溪改了道,那清清湖泊换了装。往日的水乡之美貌已经不见踪影了,孩童时的记忆也渐渐离我远去……
似乎是时光倒流,我对家乡的思念,又有了峰回路转的机会。
20世纪90年代后期,一声春雷在家乡“七星伴月”的七座小山包上响起,一条重要新闻在广东省多家媒体上发布:广东考古新发现,十万平方米先秦制陶工场遗址在博罗银岗村发现,两千多年前的四座古龙窑址在“七星伴月”中的松茂岭上重见天日。
考古的新发现,让宁静的古村落热闹了,触动了这里每个人的心扉。作为游子的我,为独树一帜的岭南文化在家乡复活而感到十分高兴,那荣光和自豪感几乎到了魂牵梦绕的境地。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不久我到了县文化部门工作。不知是出门在外时间较长的缘故,还是出于对“银岗古窑址”的牵挂,“常回家看看”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回味孩童往事的时间也更多了。听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有如此的新发现,对文物的爱护之情和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
家乡的村子前面有一条小道,在过去,这条小道是村子通往外面的唯一出路。顺着小道向南面走六百米左右,就在出口处,是“七星伴月”之松茂岭和猪屎岭的夹口,夹口两边的山坡,左边为青龙,右边为白虎,夹口的南边有条被称为“龙脉”的小溪,东接罗浮山跌宕下来的龙溪河,绕着“七星伴月”由东向西流过,西连罗浮山西麓流下的罗阳溪,然后,汇集沙河流向东江。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小时候,这小溪河床很深,水流很急,可行木船,是当时家乡运输的“黄金水道”。在这条小溪里,我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捕鱼捉虾。听老人说,这是七星伴月的风水口,以前中进士的人,就在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小道,越过这风水口,顺着溪流,穿过东江,到异地当官的。
然而,在那农业学大寨大搞农田水利的年代,这蜿蜒的小溪,被裁弯取直,一条如青龙般的小溪,被支离破碎地分割成鱼塘或农田,从东向西的水势变换了位置。从此,龙脉被砍断,风水受破坏,一些老人说,解放后六十年来村里没出一个当官的。当然,此话有点迷信,不可信,但从此家乡外出工作的人没有一个做大干部的,确是实事。
新发现的古窑址坐落在松茂岭的西面,与一口鱼塘接壤,南面是荒废的小溪,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就在这个土坡下面,竟是一堆堆破碎的陶片和深埋了两千多年的古窑。
面对着一个个土山包。
尽管它偏僻荒凉,野草丛生,布满墓地,但它是那么宁静。山是绿的,水是清的,能够将天地之意、山水青绿之彩、人杰地灵之气,凝聚在两千多年无人知晓的地方。那小小的山坡,是凝固的历史,是岭南文化的记忆符号。拂去历史的尘埃,两千年前的文明成果,进入我的视野。
静静地坐在小山坡上。
我的目光在眼前的景物间移动,先秦时代的那个生活场景慢慢灵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熊熊窑火边先人的身影在晃动,看到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织生活,感受到了他们那种在贫乏的物质生活中的安逸心态。闻着那缕缕从古陶器中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感觉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的纯朴和坦然。透过那些先民们踏过的泥土,似乎看到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在我面前闪现,让我领悟到正是他们的一步步脚印,引着我们走到了今天……
面对的是一件件斑驳的陶器。
尽管她满身泥巴,满脸沧桑,但那质朴恒久的品性,实在令人深深佩服。她是水与火天长地久的爱情结晶,是一部浓缩的岭南文明史的活的注解。
她穿越了漫长的岁月,从历史的源头走来,静候在岭南这片热土之中,等待一个凤凰涅槃的机遇。偶然的一刻,被一双双手抚捏、揉摩,在亲近掌心的温暖时,被注进了激情的碧水。此时,沉淀了千载历史的黄土,尽弃水与火相克的前嫌,水融于土,土接纳了水,在与水的调和中,相识了,相爱了;在火的亲吻下,相生了。她们悄悄聚集,涅槃重生。她虽然仍带着自然的稚朴和羞涩,但一种对新生的渴望,充斥全身。
她虽然没有表面的浮光和外在的靓丽,但她那拙扑而厚重的风格,那包含着岁月风尘的沧桑魅力,已经完全定格在时空之中。她那丰富的内涵和活力,更可玩味与耐看,经历火烧,坚贞不变。在亲近烈火时,她静静地固守着一颗赤子之心,在熊熊烈火中,她闭着眼睛,扭曲着身体,痛苦地经受着煎熬,却心甘情愿地将自身打造。她保持着水与火相交融的不变深情。从此,一个生命,被塑造。
谁说水火不相容?陶就是最好的见证。
透过那厚厚的尘灰,我看到了会说话的古人,在诉说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
她陪伴人类走出陶窑,走过峥嵘的岁月,穿透那无限的时空,在人类的生存环境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是人类告别蛮荒的分水岭,是人类走向文明的标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她始终默默无声,永远沉寂,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历史的责任,静静地守着人类文明的历史,以免被现世浮躁所侵袭。古陶之品可谓高矣!造型之精美,色彩之内敛,气息之沉静,品质之醇厚。她,穿越着时空,穿透着我们的感悟。她,胜青铜之古朴,显玉石之精美,泛青剑之雪亮,古朴典雅,奇丽瑰宝。
她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果实,而且博大精深,它上袭仰韶、下启殷商,左挽彩瓷、右携青铜,是原始社会后期岭南文化的代表,是岭南先祖们勤劳和智慧的杰作。即使最粗糙的陶,也会让我们联想到陪伴着人类生活的土、照耀着人类精神的火,以及滋养人类生命的水。它不仅蕴藏着厚重的农耕文明,而且闪烁着朴素的诗歌光芒。
我痴迷于这些古陶,她朴实无华的陶饰,令人怦然心动。如果我们能在古陶中感受到这些历史光芒,就会对我们的先祖产生一种景仰的感情,就会为自己生活在今天而感到自豪和欣慰。
当我沉浸在这样的遐思中时,面对古窑上面钢筋水泥结构搭建的防护棚檐下“千年古县,古陶为证”几个大字,面对眼前的沉默古窑,的确有点心酸。那原来白底红色的大字,挂满了青苔,流淌着绿色眼泪;那受精心保护的“龙窑”,裸露在外,无奈地苦笑。我知道,那些重见天日的陶罐已离乡背井,藏在博物馆里,但这里还有许多许多的陶器仍然在冰凉的山体中,在漆黑的龙窑里,等待着抢救与保护。
再仰望那些如冈似岭的古窑包,野草青青,灌木丛生。此情此景,是自豪还是自卑,是欣喜还是忧伤,有谁知道?这是一部刚刚开启又被丢弃的中国古陶史书,它在遥遥的岁月中,等待着一双多情的眼睛,一双勤劳的手,来翻开这部罕见的珍贵的百科全书,领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
对古窑历史命运无可遏止的浓烈兴趣和沉默的思量,我能保持多久?这样的静默,完全是源自这首短诗:悲秋燕赵,素朴一陶;风雨邯郸,磁州古窑。黄发窈窕,魂梦萦绕;和一把大青土,将你我熔烧。密云之潮,翻泛波涛;我独个儿想着伊,伊人可在那边儿,遥对着我笑。留一粒红豆相思,烧两尊情陶不老,低唤一声伊人呀,怀里来——我爱你爱你如陶。
这是一首关于陶瓷与爱情的短诗。清亮明快,恰似古陶千年璀璨的釉色与饰纹;感情炽烈,犹如古窑中世世代代窜动着的青春火苗。
古陶魅力无穷,它是在袅袅的窑烟中,由精雕细琢的双手抚摸出的精灵。它让我聆听岁月,在心里泛起千年等一回的浓情蜜意,令我的灵魂在不经意间激荡起缠绵了千年的泥与火的洗礼与涅槃!
留一粒红豆相思,烧两尊情陶不老,低唤一声伊人呀,怀里来。如果,如果陶器是有记忆的话,她将记住天上之水的冰凉,冲蚀后的氤氲,冲蚀后的滑润,冲蚀后的筋道;它将记住掌心温暖的搓抚,搓抚的绻缱,绻缱的甜蜜;它将记住火焰的刚烈,煅烧的痛快,重生的喜悦。陶心如火,也如水,真诚而热烈,冰清而玉洁。伊人呀,怀里来,看着那个个沉默的陶罐,我不禁痴痴地陶醉。然而,她又那么无奈与凄凉,她置身荒野,无家可归;她遍体鳞伤,无人问津;她粉身碎骨,难见天日。伊人呀,怀里来,看着那不可收拾的陶片,我不禁深深地祈祷……
我在家乡的古窑下沉思。
(原载《东江文学》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