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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莫言也写看客,因为没有看客,刽子手们还演什么戏。莫言对于满清的看客没有经历,但对于“文革”的看客有经历。莫言对于“文革”仅有的记忆,是一场狂欢的大戏:
“文革”对于我这样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讲它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完全是狂欢式的享受。那个时候当然对走资派来讲是他的苦难,他本来是县委书记,一下子就变成了牛鬼蛇神,任何一个小孩都可以按着他的脖子对他进行批斗。这实际上是把神降为人,把人升为神。对我们这种小孩子来讲就感觉到像节日一样,那么多人集中到一块儿,把过去神圣的不得了的人头上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上破鞋子赶着他来回走,有时候也把他动物化,给他岸上一条狐狸尾巴,有时候给他戴上一个假面具,在集市上走来走去。而且有些走资派配合得很好的,他很识时务的,不会和红卫兵作对。
或者就好似因为有这样“狂欢化”的看客心理,莫言才能把看客写好。良善的老百姓一旦开始了对于直面残酷和死亡的狂欢,你也不得不同时承认他们的确也是人,也有道德,也善良。
莫言把看客、犯人、刽子手的三方补全了。他笔下的刽子手有着一个他认为的心理,就是跟罪犯合演。罪犯呢,要表现得勇敢,视死如归,慷慨激昂,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才够味。这与他本来的罪行没关系,即便是十恶不赦、奸淫掳掠、死十次都不够的,只要在临死的时候表现出气概,观众就会为他喝彩;即便是纯粹被冤,本是个好人,只要临死的时候表现得窝窝囊囊,贪生怕死,观众和刽子手也不会买账,觉得真是窝囊废。
观众们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好汉”碰到“有俊活”的刽子手,这简直就是棋逢对手,很带劲儿。《檀香刑》里,凌迟的这手绝活也不是轻易能够练就的——
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狱押司的刽子手与崇文门外的一家大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到执刑的淡季,师傅就带着他们,到肉铺里义务帮工。他们将不知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儿,他们最后都练出了秤一样准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一刀下来,决不会是十五两。(第九章)
这活也当真不好干,犯人如果流血少还可以继续凌迟下去,如果多,就要用别的办法止血,比如浇一盆冷水,或者放犯人腿上的血,而对犯人最好的尊重就是把凌迟的活干得漂亮。
师傅说,宋朝时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丢了宝贵的性命。所以这个活儿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地记住切割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时还要按照上边的吩咐,将执刑的时间拖延三五天,这就使执刑的难度更加巨大,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也要累倒在地。师傅说,后来的刽子手们学精了,不再把割下来的肉摆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老刑场的周围,总是有大群的野狗、乌鸦和老鹰,所以每逢执凌迟刑,就成了这些畜生们的盛大节日。(第九章)
看客与牲畜,被莫言安排在同一种节日当中。看客们不抢食,但他们兜售虚伪的同情心。就像赵甲的师傅:
执刑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娟、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刀育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
刽子手和犯人,莫言对这“敌对的双方”有不一样的揭示。莫言说,《聊斋志异》里就有人被砍头的时候说,“你活儿利索点。”刽子手说,“没问题,当年你请我喝过一次酒,我欠你个人情来着,我今天特意把这把刀磨得特别快。”一刀砍下去,这个人头在空中飞行时喊:“好快刀”。
甚至,把杀人这件事情做得漂亮,才是对囚犯的尊敬。刽子手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不是我在杀人,而是皇上在杀人,是国家在杀人,是法律在杀人,我不过是一个执行者,我是在替皇上完成一件工作……我是一个手艺人,我是在完成一件手艺。
一边也被逼无奈。《檀香刑》里,姥姥带着赵甲用阎王闩处死小虫子,处处小心,生怕触怒了龙威招来杀身之祸,其实统治者是有要求的,比如想让一个人慢慢死,就要求刽子手想办法做到,做到了,奖赏越多,倘给了囚犯痛快,那刽子手说不定也当到头了,或者离死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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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对刽子手心理进行写作的时候,特意问过一个刽子手。他认识一个山东人,是公安系统的,恰好是当时张志新案的执刑人员之一。莫言就问“到底是什么人把张志新的喉管给切断了?”他当时支吾其言,后来张志新平反后,莫言再问:“把张志新喉管切断了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忏悔呢?会不会感到他的一生当中翻了一件沉重的罪行呢?”这个人回答他:“不会的,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切断张志新的喉管是为了防止她说出反革命言论,即便你不切,我不切,总有一个人要来切。”
想来这很恐怖,却也是所有刽子手的心态,“你不杀,我不杀,总有人来杀。可能我杀得比你杀得还要好,那不如我来杀。”就算是莫言,也为自己在“文革时期”批斗尚老师和校长,感到深深的自责,但那时候你不打,你就会被孤立。所以,其实刽子手比受刑者更痛苦,刽子手为了缓解痛苦,不得不寻找精神解脱。
莫言会忏悔,有些人则不会去忏悔,甚至可以追问,即便是他要忏悔,别人允许吗?允许切断了张志新喉管的公安人员忏悔吗?允许他发忏悔文章吗?允许他披露事实吗?我看到莫言这样问,特意去查了下历史资料,1979年3月26日,当年下令割断张志新喉管、执行枪决的辽宁省委就不得不作出为张志新平反昭雪,追认她为革命烈士的决定。《决定》上说“张志新同志惨遭杀害,是林彪、‘四人帮’及其死党一伙阴谋篡党夺权,推行极左路线,搞法西斯专政所造成的严重恶果。我们要把千仇万恨记在林彪、‘四人帮’及其死党一伙身上。”三个月后,有人意识到张志新的遭遇会让人们怀疑整个制度,后悔的人再次让张志新成为一种禁忌,所有的媒体、所有的历史教材开始屏蔽张志新。
莫言还谈到了北大才女林昭,又一个美丽而凄惨的姑娘。莫言叙述:
她在被枪毙的时候,有人发明了一个橡皮球,塞在她的口腔里。在你说话的时候,这种橡皮球会膨胀,你越想喊出什么话来,它就越膨胀,直到最后把你的整个口腔给撑起来。我想这不是科学家发明的,这就是我们天才的狱卒们发明的。
莫言用这个例子来讨论狱卒们的奴才心理,只要主人有需要,他们就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积极贯彻,得到一个经过智慧打磨的刑具,折磨一个他们认为的罪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当然不会忏悔,说不定还想着为自己的刑具申请专利。其实在《檀香刑》中,“阎王闩”就写了这种心理,姥姥和赵甲费尽心思去打磨,还反复试验,都是为了在处死小虫子的时候表现得精彩。莫言说,自己面对史料时触目惊心,令人发指,两位女烈士给了自己启发,让自己以一个说书人的身份将故事娓娓道来,也把关于历史、人文等方面各各种思考加进去。其实,莫言对于自己驾驭这种残酷题材的能力也感到迷惑,同样爱恨交织。他反思自己如果可以换个别的方式,避开这种“自然主义”,“又能塑造人物,又能避免这种过分激烈的场面描写”,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
高密农民的爱恨难分
面对家乡人,莫言在创作的时候其实有很多困惑,他究竟为什么人而创作?他曾说为了农民而创作,但在家乡人那里,很少有人看他的小说,他的一位老师看到后还说觉得没有他小时候的作文写得好,没有中心。
其实,莫言对于高密东北乡的农民也会有鲁迅的那种困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其实是一种良善的愚昧。当德国人开始侵略这片土地的时候,德国技师搬着测量仪器来测量这片土地,中国的小工被他们剪去了辫子,剪去了辫子的中国小工看上去仿佛少了灵魂一样麻木,还有荒谬的说法,有人说火车用了一个巨大的金炉子,否则怎么会这样烧也经久不息。所以因为“真金不怕火炼”,有人卸走了一根铁轨,使火车翻下了路基。当他们拿着家伙钻进火车头切割黄金时,才一发现火车的锅炉里连半两金子也没有。最离谱的是,有人竟然以为火车是吃草的,竟然在铁路边上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上门放上青草,妄图将火车引诱进陷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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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面对伤痕累累的高密时,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在为故乡的历史,为家族树碑立传的时候,怎样来看待苦难的制造者其实是人们自己。20-30年代的国共战争,30-40年代抗日战争,后来是国共内战,山东正是主战场,再后来就是还乡团、土地革命,60年代的大饥饿,沉重的体力劳动,不断的社会动乱,大跃进,“文革”……这些灾难细细想来都是人祸,没有天灾。身体上的伤痛倒在其次,还有就是精神上的,我在农村呆过,村里人讲话很大声,应该是在田间地头劳作,习惯了,可是据莫言的爷爷说,1947年,村里的人讲话像欧洲人,特别小声,悄悄地,人是被吓怕了,说话也不敢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