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四老爷看着蝗虫出土,就像是看着一代代后人的相继成长,其内心蒸腾起来的心痛与震惊恰好说明了种族退化带来的不可接受。《食草家族》里的几篇小说被作者赋予了梦境排序,仿佛在为自己呓语般的叙述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第一梦是《红蝗》,第二梦则是《玫瑰玫瑰扑鼻香》。这个玫瑰的梦境直指“食草家族”的祖先,这个祖先甚至幻化成了一匹红马,马是否象征着“恋母情节”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一连串语言卖弄的夹缝中,红马和小老舅母亲玫瑰同样面临不可知的苦难与未来。故事看来颇为费神,主干却也简单。玫瑰是远渡过来的女人,“食草家族”吃青草、指上长蹼,这个“食草家族”的女人在被给支队长养马的黄胡子发现之前就已经身怀六甲,小老舅随后出生了。玫瑰不久就被支队长买走,随后支队长在赛马比赛中输给了同样是河对岸过来的高司令,即使玫瑰已经怀了支队长的孩子——“我”,还是被高司令强行带走了。即便是扑鼻香,即便在叙述上已经把《红蝗》中的“丑恶”宣泄有所收敛,但这个家族的祖先是美的,只是遭遇的人是恶的。
玫瑰无疑是个美丽的女性,这在“我”呓语般的叙述中,和小老舅故事的讲述中都有体现,可是玫瑰遭遇的黄胡子却不是善茬,遭遇的支队长也并非绝对的善类。黄胡子在小说中首先是玫瑰的占有者,并且养育了她的孩子——小老舅,然而,这种养育并没有心甘情愿,他会打骂这个孩子,以至于让这个孩子都怀疑自己的亲生父亲并不是黄胡子。在红马的喂养上,他用折磨来发泄对于支队长的不满,支队长给他钱物,他的态度才好转一些,把红马渐渐养肥。因为和玫瑰私会,支队长打了他,他在支队长赛马的前夜对马做了手脚,让支队长输了比赛。即便小老舅一再重复黄胡子长相凶恶,但是这个并不坏的人还是作恶了。
支队长在小老舅看来是个“俏丽的男人”,“活活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媳妇”,在训斥黄胡子之后甚至面带愧色,但他却视玫瑰为赌注,在对待女人上,他没有用真心,他眼睁睁看着高司令把玫瑰带走。玫瑰走后,发现黄胡子做了手脚的他跟黄胡子扭打起来,最后死在黄胡子的手上。至于玫瑰,远走了,她去的地方也许就是她来的地方,只是她哭喊着离开,看起来痛苦异常。这也许就是“食草家族”后代衰亡的原因,他们和外来者结亲,把原本的对于传统根源留存的东西一点点和外来血缘混杂,血统在不纯净的同时,家族的后代自然一代不如一代。
随后的《生蹼的祖先们》、《复仇记》、《二姑随后就到》和《马驹横穿沼泽》同样在加强种族的退化感。祖先与大自然是莫言思考的问题,只是在一次次小说实验中,“食草家族”显然太过晦涩。《生蹼的祖先们》中“我”有个残忍的儿子,而家族中爷爷的去世迎来族中人的奔丧,小老舅渡河而来,带来半斤一支重的玫瑰,姑奶奶来的时候带来她的“二八年华’和对“我”的水中折磨。生蹼作为一种返祖现象,是原始的、野性的、没有发育完全的胚胎的象征,皮团长残酷地屠杀阉割族中人,是想尽快走向一种拯救,生蹼的子孙一旦落地,接连预示的就是巨大的灾难。
莫言还讨论原初,所以说,因为阮书记强奸了母亲,父亲被枪毙,大毛、二毛要予以复仇,与其说是向具体的人复仇,不如说预示着自然通过“生蹼”的返祖现象向人类的复仇。二姑有着叫做“天、地”的两个孩子,马驹则是被“食草家族’认为的祖先,如此看来又是一场轮回。
《红高粱家族》与《食草家族》都去考虑“种的退化”,去思考为何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类原始的野性的种族性会渐渐退化,在这个悖论当中,莫言的迷惑也就是人类普遍的迷惑。只是,“红高粱”在莫言那里认为是图腾,“红马驹”在莫言那里被认为是食草家族的祖先,背叛造就了蹼趾,背叛也让“红马驹”一去不复返,背叛还让“红高粱”渐渐消失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
如今,去高密寻访“红高粱”的人往往会失望而归,近来又有传闻说高密打算重建一片万亩高粱地,宣称要弘扬“红高粱文化”,政府官员主张修缮莫言旧屋,甚至跟莫言的父亲开玩笑说,你儿子不是你儿子,你屋子也不是你屋子了。恐怕在莫言的担忧里,“两个家族”般的退化至今还未结束。
(二)六个长篇
《天堂蒜薹之歌》之愤怒者
《天堂蒜薹之歌》最早发表于1988年《十月》的第1期,差不多同时,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后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于1993年12月出版了《愤怒的蒜薹》作为《天堂蒜共之歌》的修订本,再后来南海出版公司、北岳文艺出版社、当代世界出版社等都有再版。这本小说还是莫言第二本被翻译到美国去的作品,除此之外,法文、日文、瑞典文、希伯来文等等皆有版本,可以说,这是莫言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在国际上的也颇具影响力。我想,国外读者也试图在这本书里读懂真正的中国。这也符合莫言在和奥兹对话时,奥兹说过的一句话:
“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旅行的最好方式不是买一张国际旅行机票,而是买一本书。因为你买一张机票到另一个国家旅行,看到了那个国家的纪念碑,博物馆,与那里的人们相遇;如果你买了一本书,那么等于邀请你走进一个家庭,看到这个家庭的客厅、厨房和卧室等很多细节。”奥兹还说,莫言与他的共同之处是“把死者请到家中,来理解他们。”
于是,农民的破败的家庭,含冤死去的四叔,就是愤怒的《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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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对莫言来说就是愤怒的集体展现,莫言说,“这部书实际上是一部饥饿之书,也是一部愤怒之书”。愤怒之一,当然是中国农民当时的生存现状。蒜薹事件是个真实的事件。
1987年,位于鲁南的山东省苍山县由于干部们中饱私囊、趁火打劫、玩忽职守、不负责任,使得蒜农们种的约一亿斤蒜薹卖不出去,只能烂掉,损失惨重。蒜薹丰收,外地蒜商纷纷来采购,可是县政府各个部门都利用手中的权利捞好处,设置了层层关卡,苛捐杂税繁多,收费混乱,每个部门都想多捞点好为自己单位的职工发奖金,吓得外地蒜商只能掉头逃跑。于是,愤怒的蒜农将大量的蒜薹堆在县政府的大院里,要求政府赔偿他们的损失,政府官员吓得不敢露面,被激怒的农民砸了县长办公室,放火烧了县政府办公大楼,由此震惊全国,县里的主要领导被撤职后调往他地,蒜农中的主要闹事者则被逮捕。这次事件被《大众日报》发了几个大版的文章,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领导有错,蒜农也不该冲动违法。《天堂蒜薹之歌》的结尾就是大篇幅的媒体报道,我以为是莫言根据真实报道,加上自己的观点改编的,莫言也说当时想为农民说话,实际上就是为自己说话。
小说共二十章,每一章前面都有一段瞎子张扣的说唱。莫言说自己写作《天堂蒜薹之歌》的时候“他们沙哑苍凉的歌唱声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莫言搬出了他心中的“真正的艺术家”,被论者认为是创新,瞎子张扣被认为是一个民间的讲述角度,区别于文章中报纸的官方报道,小说作者的叙述角度。莫言在写作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因为他用了35天左右就已经写好,并很快发表了。只是瞎子张扣真的有其人,张扣也叫张继成,是高密市曲艺宣传队队长,山东快书大师杨立德的徒弟,说一口好快书,也说一口好西河大鼓,曾带着一帮盲人下乡表演,活跃于60至80年代的高密东北乡。
莫言用了真实的人物,小说中的张扣死掉了,不但嘴巴里一坨烂泥,身边还躺着一只没有头的死猫。这似乎又为《檀香刑》的猫腔找到了一点呼应,重点是,把人家写死了,人家多半不乐意了。对此,莫言说过:
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反复在想,为何莫言潜意识里会有这样一个诉说者呢?因为民间自然形成的文学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其实,一个时代会因为政权的压迫让所有的书本都说了假话,而坊间流传没有必要为了政权说谎,它在这个层面更加真实,也体现了普遍的、民间的、大众的是非善恶,更是一种公允的道德价值判断标准。
关于天堂,小说显然有更多的理解。也许经历过解放、“土改”、公社化、以及包产到户、改革开放,农民的确获得了更多的实惠,跟过去相比,眼看就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但这种天堂却是有等级的,导致好日子陷入另一种地狱当中。但丁的地狱有九层,现实的地狱有两层,就是所谓的官与民。中国社会历来少民主,以至于大家都习惯了不民主,习惯了皇粮国税就是天经地义,从来不想合理与否。于是,天堂县的人们在小说正文部分过得浑浑噩噩,而张扣的回前歌谣却明白得很,小说开始,人们对于蒜薹丰收的期许就像是上天堂,四叔的死亡是地狱的开始,蒜农砸了县政府之后,天堂才真的变成了地狱。地狱中的人是坏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地狱都是为坏人准备的;天堂中的人是好的,无论过去现在,天堂都是为好人准备的,可是,天堂县里的人缘何从好人变成了打砸的坏人呢?蒜薹收购就是那连接地狱的奈何桥。小说中,莫言让青年军官用法庭辩护引出了答案,他说:
“我父亲参与了打砸县政府,打碎了一台二十英寸彩色电视机,焚烧了政府文件,并打伤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员,构成了犯罪。作为儿子,我很痛心。我并不想为我父亲开脱罪责。我感到很不理解的是:被告人郑常年在解放战争期间,参加担架队,跟随解放军一直打到江西,荣立过一大功两小功。这样一个人,怎么竟变成一个罪犯呢?他对共产党的感情是深厚的,为什么为了几把蒜薹就去砸抢共产党的县政府呢?”父亲回答:“共产党变了!现在的共产党跟过去的共产党不一样啦!”
小说中,听政府话的高羊,狱中的女医生对他好一点,他感到“飘飘欲仙、忧悒又优美的幸福感”甚至“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内心善良,点了把火就认为给老头子报了仇的四婶;深知儿子不孝,勤劳的四叔;勇敢正义,追求爱情的高马……性格迥异的人怀揣着不同的记忆最后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是“被负责者”。或者,今天的农村还有这种“被负责”制,就是政策管用,农民有义务喂饱领导干部的钱袋子;政策失败,农民要为自己饥饿的钱袋子负责,好处是领导的,责任是大众的。
在中国,乡村广大,加上山高路远,于是各地政府就有各地的潜规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反正山高皇帝远,一个个乡镇的领导们在各自的山头上,一家独大,对自己的山头予取予求,偏偏人是最难枯竭的资源,人很能忍受,所以官员们就可以毫不吝惜。百姓种蒜薹不易,官员说会扩大收购,然而在收购过程中却设立了重重关卡,交通管理费、工商交易税,环境保护站、卫生检查站……税费混乱,经历过一重重税费之后,换来的却是暂停收购,这看来不可思议,却真实彻骨,这就是中国农民的生存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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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之二,是四叔家庭的里的不孝子孙。四叔在小说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说结尾,女儿金菊因为丈夫和家人的被捕而绝望自杀,随后四婶因为两个儿子不孝和不仁不义自杀,高马因为金菊的尸首都被自家兄弟卖给他人结阴亲而自杀。四叔的三个孩子,各有各的不孝。女儿金菊看来是最听话的,因为小说开始,父亲就决定用她给瘸腿哥哥换个媳妇儿,但对爱情的追求让她忤逆了父亲,她爱高马,不想嫁给“半老头子气管炎”,私奔之后,怀了高马的孩子,父亲才无奈让高马拿出一万元来娶金菊。除此之外,金菊是孝顺的,父亲死了,她帮着料理丧事,对哥哥的贪婪很是鄙夷;娘进了监狱,她拿着西瓜去看,对母亲的惨状心痛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