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井基次郎写的《柠檬》才华横溢，文章中他内心的柠檬撑起了丸善的画册，只不过天妒英才，他跟王勃一样少年早逝。来自驹泽大学的釜屋修先生陪同莫言到了梶井写作《柠檬》的小旅馆，釜屋修说，七十多年前，这里很荒僻，没有电、不通车，到了晚上，梶井都是在月光中沿着曲折的小路去找川端康成先生谈论文学的，谈到深夜，再独自回去，遍洒一身星光。莫言说：
我想知道川端康成会不会送送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呢？在深夜的星光闪烁的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走着一老一少两个文学的精灵。
这仿佛没有人可以解答，因为时间远去，人们连梶井都快要遗忘了，怎还会记住有关于他和川端的的交往细节？
为了纪念这个天才少年，日本作家在这里设立了一个柠檬节，每年梶井的忌日，大家就会赶来，只是后来日渐衰微。记忆本来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莫言去看了梶井的坟墓，坟墓孤单而寂寞，墓前有紫色石碑，每当太阳光临或者远去，就有霞光或者夕阳光顾这个墓碑，在墓碑的顶端，莫言发现了一只柠檬，莫言说那是一只“金光灿灿”的柠檬。釜屋修先生惊奇道：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柠檬呢？莫言则心道：谁在我之前放上了这颗柠檬呢？
不得而知。如今，十年过去了，莫言还想不想去放上一只柠檬？柠檬并不是一只柠檬，而是每个愿意记住梶井的人，那一颗感恩的心。没有文学，我们的生命该多么匮乏，没有这些孜孜不倦愿意说出人类内心的人，我们的人性该如何自省？这一刻，我是感动的，因为一个预示着“没有遗忘”的柠檬。
2
莫言住进了绿色天成酒店，夜里，凉风习习，莫言起夜，在通往卫生间的长长走廊上，他听到了清脆的木屐声，却没有人出来，只有窗外猫越川的流水声。莫言在卫生间的间隔听到了抽水马桶声，可没有人走出来。莫言回到房间就再也没有睡，直到“鸡声茅月店”。这里是伊豆，自然要泡温泉。当莫言独自泡温泉的时候，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吃饭的时候，莫言面前摆在一起的木筷突然自己裂开了……怪事连连，但大家都不相信有幽灵。莫言自己恐怕也很难相信，但是，他相信过，小时候，他就是一个乐意相信鬼怪的少年，也许因为这种相信，上天给了他一支笔，这支笔可以让他写出自己的感受。如果幽灵真的是川端康成，那他应该很想和莫言对话，或者他留在这里的笔很想和莫言对话，说不定，“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还想促膝长谈。我想莫言并不害怕，说不定还想让川端先生快点显灵，文学上可以交流的大师，着实难得。
日本有很多令人值得感动的东西，因为日本文化中有神灵崇拜，这神灵崇拜并不是指什么人，而是一切有生命的物种。莫言在井上靖的故居参观，离故居不远，就是井上靖先生就读的小学校。学校操场上有井上靖题写的诗碑，旁边是塑像，一个大脑袋男孩手持一柄枫叶，追赶他的雪虫，身上的背包一动一动，像是包裹了整个枫叶的世界。井上靖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做《雪虫》。我本能地害怕一切虫子，看到“雪虫”两个字，我的想象并不美好，我觉得会不会是白乎乎，正在蠕动的小虫？然而，这里是日本，这里是枫叶红遍的井上靖故里，怎么会没有浪漫呢？果然，小虫子专门在枫叶红了的时节出现，翩翩起舞，是白色的、透明的小精灵，红色的映衬下，像是飘落的飞雪。
我想起了日本歌曲《雪の华》，韩雪翻唱的歌词里，有“这一泓伊豆的温泉”，有“飘零的一片叶”，歌中的意境就是这里的味道，伊豆位于静冈县，紧邻山梨县，我想原作的作曲松本良喜的故乡山梨县，也有这样的景色。莫言说，塑像旁边还有一个老奶奶，她坐着，举起一只手召唤孙孙，“既像召唤孩子回家，又像鼓励孩子远行”。莫言是感动的，即便是自己的奶奶偏心过，但是，记忆就是这样可爱的东西，它把很多不美好都过滤了，剩下的是整个少年时期最快乐的回忆。少年莫言受过很多苦难，他说过，要是问自己想要幸福的童年还是当作家，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幸福的童年。
我想，他的记忆已经帮他选择了，少年的他，少年的小路，少年的动物。孤独、饥饿的岁月像是给莫言一颗种子，在日本这个处处充满精灵的国度，发芽了。在他国找到故乡，是最幸福的事情，在他国看到了井上靖，也是最幸福的事情，或者，只有这雪虫飞舞的故里，才有一个井上靖，那时的莫言，定觉相见恨晚。
只是，跟远去的少年一样，这小虫子已经不再飞舞。那孩子们手持枫叶，要追赶什么呢？我有时候想，可不可以多一些对后人的体谅，少一些对当下的索取，没有了雪虫的红叶，怎能出现红白相间的唯美呢？
喧哗的东京，新宿的街头。这里有狐狸一般的姑娘，她们有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松糕鞋，脸上贴着小星星，银灰色的嘴唇，星星和嘴唇在灯光下发着狐狸般迷人的光彩；这里有乌鸦一般的少年，他们身穿漆黑的衣服，头上戴着明檐的黑色帽子，学长和新生之间的连连鞠躬、哇哇怪叫，犹如一只只活灵活现的乌鸦。莫言用《女中学生的尖叫》来结束这些篇目，那个女中学生的尖叫持续了三分钟，因为漆黑的隧道，尖叫在莫言听来是三层，先是“兴奋的尖叫”、中间是“忧伤的尖叫”，最后是“疯狂的尖叫”，这些尖叫被莫言理解为单个深刻的人生主题。具体是什么，他没说。
我想，漆黑的隧道带来的应该是恐惧，但当有人告诉你隧道是有尽头的，你就会充满一点希望，有了征服它的勇气，跟黑暗说，我来了，所以“兴奋”。但对付黑暗的时候，并不总是顺利，会让你产生幻觉，觉得这隧道太长，出不去。所以，“忧伤”伴随着你，你想到了绝望。但随后，黑暗越来越浓烈，你反倒不怕了，如果黑暗是必然，不如就享受着黑暗吧，跟它“疯狂”作战到底。
3
2004年12月26日，莫言和毛丹青踏上了北海道。作为一个外国人，没有向导是不行的，向导多了，我也觉不好，北海道的神奇，最好三五好友细心体会。莫言的旅途有十二天，行程三千里，莫言回来后，出版社策划了一本书《北海道走笔》，我想出版人的想法是好的，作家和风景，人文和旅游，这个系列，是毛丹青策划的《狂走日本》系列。
莫言的北海道之行有一系列的人或物组成，他有文章《北海道的人》，让我们可以一窥究竟。巴士公司的导游小姐拿了一张北海道全景图，每到一地就描画上游历的地点以及行走的里程数，12月26日是第一站札幌，随后是襟裳岬、十胜川、阿寒湖、定山溪和汤之川等等，一开始大家不明白导游小姐在做什么，最后反倒争抢这张地图。
莫言和札幌市的石川啄木青铜塑像合影。石川啄木是个死去的诗人，莫言说他的俳句“秋天的夜晚，街上洋溢着烤玉米的香气”，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莫言来到绿球藻茶屋，绿球藻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就算过上一百年，只要把它泡在水里，也会立马复活。老板娘高田郁子是一个羸弱的中年女子，有着烹饪美味食物的勤劳双手，她既是主厨，又是招待，这家小店可以挤下众多食客，食客们围着她，她像个母亲——莫言形容“一个鸟巢，巢中有抻着脖子的小鸟，等待着母鸟前来喂食”。在这里，“日本女人的勤劳和谦恭，日本买卖人对客人那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感激”都让莫言难以忘怀，以至于那女人在烟雾中露出的疲惫笑脸，她身上散发出的母性，让莫言为之震撼。
莫言在北海道泡温泉，在北海道大学讲座，看养马人，看狐狸，过札幌的新年，体会当地的习俗。我想莫言在北海道的雪里澡雪，把满身的污浊洗干净，才是在北海道这个出童话的地方体会到最深刻的味道。
在旅途中，总有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甘心陪伴你，你却未必领情。莫言说，札幌市观光文化局的职员引地志保小姐为这一行人做着行程安排，还给大家讲解饮食起居、地方掌故，有时候，大家因为疲劳，会觉得这小姐太“话唠”，但细细一想：
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们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们去滑雪场那天，她竟然早起上山，为我们踏雪探路。一个小女子，如此地敬业，如此地能吃苦，真是可敬可佩。临别晚宴，引地小姐任务即将完成，终于放松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脸通红，欢声笑语，方现出女儿本色。
可见日本人的敬业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