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说,一个大地主,一个富裕中农,还有一帮割麦好手,在工夫市场上蹲着,等着别人来雇工,这一等,就等出了名气。当地地主家都有好把头,就是领头割麦的,割不好,就拿不到全额工钱。一年,他们被一个寡妇地主家雇去,寡妇地主家的把头瞧不起高密东北乡的短工,就口出狂言,说他们是黑土地的辘轳在黄土地拱不动。爷爷他们拿本事说话,力大无穷的把式其实没什么技术,很快就被爷爷他们追上,爷爷他们也不超过他,就在他后面用麦秆戳戳,用麦芒扫扫,半个上午,那人彻底服气了,让出了头位,饭也不敢吃就走了。
莫言小说《麻风的儿子》里,麻风的儿子张大力就割了一手好麦子,他跟在老猴子的后面,戳着老猴子的背,扫着老猴子的脸。莫言还说很多地主都是高手,很多地主把劳动当做一种欢乐。
莫言对于爷爷还有这样的叙述:
我爷爷他们是真正的高手,他实际上技术已经很好了,但他说自己还不行,真正的高手都是提着画眉笼子,摇着芭蕉扇,身后跟着跟班的。镰刀的柄上镶着象牙。都是大地主,大地主也会干活?其实很多地主都是干活高手,从小劳动出来的。劳动过程当中,他们实际上也体验了很多乐趣,他出来打短工是寻开心,过瘾,在地头上吃饭也是很开心的。
在叶开的叙述当中:
小社员莫言第一次割麦子,手艺生疏,心慌脚乱,割得慢不说,麦茬子留得还特别长,麦穗落得到处都是,遭到了生产队会计的嘲讽和批评,说他这不是搞生产,而是搞破坏。四叔只好不让他割麦,让他到割麦的大人后边捡麦穗,还是个边角料的活。这件事情让小社员莫言非常委屈,心里也难过。晚上回家,他向爷爷诉苦。这位方圆几十里地鼎鼎大名、死活不肯加入生产队的庄稼老把式听了,第二天不动声色地来到了田头。生产队那些后辈油子们大多听闻过管遵义老人家的光辉历史,见他来了都心里紧张。从前请他到田边指导他都不爱搭理,这回儿现了真身了。……莫言说他的镰刀磨得好,看不到手和麦子怎么接触,后面一个麦穗都不掉,麦茬子贴着地面,后面是一排列队士兵似的麦个子。老人家割麦时顺手把麦子一揽打个活结,成一个漂亮的麦个子,整整齐齐地躺在后面,那活确实漂亮。不像低手割麦,像拉羊屎似的,掉得满地都是麦子,后面还要人捡麦穗。
这段往事还被幻化成小说《我们的七叔》,里面讲到七叔也割得一手好麦子,并且为“我”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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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没读过书,但记忆力惊人,早年间还跟着大爷爷在药铺忙碌,只要告诉他药的位置,他就能帮着抓药,后来凭借气味儿就能找到药的准确位置。他会木匠活,1958年,大跃进时候的大炼钢铁把木材都糟蹋光了,爷爷就收购一些破家具、烂到不行的破门、破窗,捡拾一小块木头、木板,然后像变魔术一样把这些材料整理成精巧的家具。
小说《枣木凳子摩托车》里的凳子是当枕头来枕的,其实莫言的爷爷就是把小凳子当枕头枕的。家里有一棵老枣树,爷爷将它做成十几个元宝形的小凳子,小板凳总是被他的脑袋磨得油光光,犹如红色的鸡血石。夏天睡在树底下的习惯倒是遗传自老爷爷。烈日炎炎,爷爷头枕小板凳,身披蓑衣,睡在树下,因为长期枕小板凳,他的脑袋坚硬无比。小说《枣木凳子摩托车》里,张小三的父亲作为高密东北乡的名木匠,就把一种“元宝形”枣木小凳子推广到高密东北乡的家家户户,以至于这些枕着木凳子长大的人有着“方形西瓜”样儿的脑袋,成为在异乡一眼就能识出乡亲的标志。
在莫言的记忆里,自家树的丫杈也可以成为做小板凳的原料,爷爷把这些丫杈做成的小板凳拿到集市上卖,经常带着莫言一起赶集,如果生意好,就买两个炉包或者一毛钱的炒花生给莫言吃。一直顺风顺水,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前来收税,爷爷不缴,那人就把小板凳全都没收了,父亲赶来,给爷爷交了税,才把小板凳要回来,爷爷心中不服气,为这个发了很久的牢骚。
管谟贤回忆,爷爷性格柔中有刚,他很少发火,从来不打骂孩子。爷爷的确是对孩子们宠爱有加,叔叔的儿子捉到一只云雀,没有鸟笼子,纠缠着爷爷给做一个,爷爷没做过,就用编渔网的方式用木头做了个很漂亮的鸟笼子。管谟贤说爷爷:
骂人从不带脏字,但说话很有分量,批评的话,让你一辈子忘不了;高兴的话,让你忍俊不禁。他曾说:“人生在世,谁都有春风得意的时候,但得意不要张狂;谁都会有倒霉不走运的时候,但跌倒了就要爬起来,越是有人看笑话,越是不能草鸡了!”他还说:“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这也是智慧。莫言小说当中,有不少是写爷爷捕虾子吃,还写到“我”的馋。实际上,莫言的爷爷真有一杆鸟枪,有一张渔网,会打鸟,打兔子,会打鱼,摸螃蟹。还喜欢试种瓜果蔬菜的新品种。就是这样一位性格温和的爷爷,自有他的倔强和骄傲,他很少请教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把东西拿过来一看就会了,年老了,对一个折叠马扎产生了兴趣,看不懂,请教了村里的一个木匠,一辈子大概就请教过这么一次。
爷爷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叫做马文斗的大力士打架,这个马文斗仗着自己身高马大,又会点三脚猫功夫,所以到处横行,耍流氓、欺负人。青天白日,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就把烟袋和烟锅往树上一扔,挂住,说:
“大嫂,青枝绿枝,钩之挂之。”
那女人也不是受欺负的主儿,随口就道:
“我看你是文之武之,一肚子鳖脂”。
有一次,爷爷跟这个马文斗打了起来,这个人一手抓着爷爷的脖子,一手抓住爷爷的腿,往外一抡,爷爷顺势借助他的力气给了他一拳,让他跌进沟里。
爷爷很少生病,有那么一次,得了膀胱结石,疼起来用脑袋撞墙,全家人都认为这是尿了蚂蚁窝,求神拜佛,怎么也不见好转。大爷爷看了这症状,就说没办法,只好去请“大咬人”,“大咬人”村里传说中的能人,一个性情中人,医术高明,另外可以用双手同时写字,一首写“梅花篆书”,一手写“蝌蚪文”,喜好酒,通剑术,大爷爷跟这个人是老亲,好像是爷爷他们姥姥家的人,但也不知用什么见面礼好,想到英雄爱宝刀,就让爷爷把分家分到他名下的那柄极锋利的单刀拿出来,据说这把刀是太平军将领用人血喂足了,冷气逼人,寒光阵阵。
于是,父亲去换了酒,大爷爷骑着一头骡子去找能人了。可是盼来盼去,就是不见人。爷爷就被送到人民医院,开一刀,取出一个核桃大的结石,救活了一条命,等爷爷恢复到可以下河捕鱼的时候,大爷爷才回来。人没请来,骡子没了,身上的衣服也千丝万缕。大爷爷说,自己遇上了强人,几番争斗,刀刃上也多了很多缺口。“大咬人”却在莫言的小说《良医》中,有了模样,“红光满面”,“高大肥胖的老头子,身穿黑色山茧绸裤褂,头戴一顶红绒子小帽”。
莫言还对爷爷“大义灭亲”过,“文革”时期,带着红袖章的莫言回到家,爷爷就问,孙子,你们是闹“长毛”吗?莫言觉得这话有些反动,就找到老师报告,老师皱了下眉头,说,你爷爷说的基本正确,“长毛”造反,我们也造反,但要回去告诉你爷爷,“长毛”是“封建地主阶级对革命群众的污蔑性称呼”,应叫太平天国。我想,幸亏老师只是皱了皱眉头,要真的把莫言当做“大义灭亲”的典型,这将成为莫言一生永远挥之不去的痛苦。我想起一部叫做《美丽人生》的电影,圭多为了保护儿子的美丽人生,骗儿子说,我们在跟纳粹军人做一场游戏,只要你藏好了,不让他们找到,就是赢了,儿子信以为真,圭多却死了。我想,说不定老师也有些许这样的心思,不想让一个顽童,在不懂是非的时候,就对亲人犯下了滔天罪行,成为这一生永远的殇。所以,我谢谢那个老师。
时间故去,人也跟着故去,当爷爷去世时,莫言在信中说:
祖父的死,使我感到心痛,他老人家一生含辛茹苦,农忙时辛劳耕作于田间,农闲时又持斧操锯在作坊。他以刚直不阿的性格和娴熟的木工工艺博得了乡里的众望,他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值得学习的品质和精神,我至今不能忘记祖父带我去割草的情景,以及他用青筋暴露的手挥动斧凿的形象。他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正是我缺乏的……前几年我在家时,经常地和他拉一拉,故意请他讲些古今轶事,所以颇得他的欢心,我也受益匪浅……
三爷爷
三爷爷管遵礼,字立庵,又字嵩岩,因排行老三,人称管嵩三。这个爷爷最像余占鳌,因为喜爱结交游侠,并且任性出格。这个爷爷最不靠谱,有着败家子的性子,生得自在,死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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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的儿子从来最受宠,即便是老爷爷早早去世,还有哥哥们的疼爱。因此遵礼就不太按常理出牌。农活不愿干,酒不离身,日军侵华时,各路好汉揭竿而起,游击队遍布高密东北乡,莫言称,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个三不管的村镇,就叫三份子村,在平度、郊县、高密三县交界,这样的地方多出土匪,当时莫言的老爷爷搬到这里来,也是看中了这里的“不管”。
出土匪的地方,连地名也透着一股子邪劲儿,比如大栏、小栏、王家屋子、黑天愁、沙口子。“大栏、小栏”源于放牧,放一天,就把牛羊圈起来;“王家屋子”据说是有一个姓王的人家,搭了一个草棚,夏天割草、捉鸟、打鱼;“黑天愁”就是倒了土匪的霉,一黑天,就有土匪来扰;“沙口子”就是胶河决口的时候往外面流沙子。
就是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人口渐渐多了起来,想来也很简单,四处荒芜,贫穷混不下去的人就可以到这里开荒定居;加上此地“不管”,亡命之徒、私奔的男女也可以来定居。久而久之,村子里有了各种姓氏。莫言在《白狗秋千架》里提到: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
而在中国的广大农村,一般都是一个家族在一起聚居的,一个村子就一个姓,甚至村名都叫的直接——王村、周村,都是直接以姓氏命名。三份子村虽然凌乱,倘每个姓氏都带着自己独特的传奇来到这里,自然就产生了多彩的故事,即便是穷到混不下去,也有着混穷的故事,至于那些不是因为穷,而是种种事件被迫离开的人就更充满个性色彩了,我想,单看这个村庄的多姓,就知道高密东北乡的传奇色彩不是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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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而来的管家,有叛逆的色彩,也有忠厚老实的色彩,自然也有聪慧和狡黠。这样看来,聪慧忠厚到了莫言爷爷身上,比如没分家的时候,莫言爷爷每次都老老实实把挣到的钱交给大爷爷;聪慧狡黠到了大爷爷身上,比如自学还能把中医学好,没分家的时候,把挣到的钱偷偷拿走,或者去喝酒,或者找姑娘;叛逆就到了三爷爷身上,他结交土匪,还卖了三家共有的毛驴换了一把西班牙造的水连珠枪。
三爷爷对于枪的喜爱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想他喜爱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或者说喜欢颠沛流离。抗日热火朝天,不安分的三爷爷就决定带着十几岁的大儿子(莫言三叔)去东北当八路,家里当然怕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刚刚到战场就殉国,所以对他严加防范。可三爷爷还是和高密东北乡的抗日队伍走得很近,当时有高云生、冷关荣、姜黎川,即高营、冷部、姜部,三个部各有各得本领,高云生骑车技术好到可以在铁轨上大撒把,冷部有十几支俄式机关枪,姜部有二十匹骏马的骑兵中队,我怀疑这就是《丰乳肥臀》中沙月亮的黑驴鸟枪队。姜部还与一般的土匪不一样,他们有队伍的编制和军官的名单,队伍里人才很多,有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和留美的医学博士,还在美国飞机被击落的时候抢到了一个美国的飞行员,这或者是《丰乳肥臀》中六姐丈夫巴比特的原型。莫言在访谈中提到这个姜黎川没有什么立场,八路军、日本人、国民党都跟随过,有奶便是娘,解放后先是逃到了香港,后来被美国飞行员弄到美国去了。
三爷爷经常和这些人一起混,后来被冷部的一个坐探打死了。说来都是喝酒赌博惹的祸,坐探有一把象牙柄勃朗宁小手枪,炫耀给管三看,三爷爷说这是女人的玩意儿,射出的子弹即使到了他的鼻孔里,他也能给擤出去。结果坐探朝着三爷爷的肚子打了一枪,俺爷爷拍着肚皮说没事,两个人照样喝酒。没有西医,大爷爷就熬了膏药贴在了他的肚子上,肚子里有子弹,当然会慢慢发炎溃烂,四十几天,三爷爷就死了。三奶奶在日本人刚来的时候就产后血崩死掉了,所以家里的一窝孩子就成了孤儿,三叔、四叔、六叔、二姑、小姑,这些孩子都由莫言奶奶和母亲养大,长嫂为母,母亲在很早就已经负责这些孩子们的衣食住行,身上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做的。
分家后闹蝗虫,人人到地里捉虫,三爷爷却在大街上晃荡,有人提醒他,庄稼快被蝗虫吃光了,他还说,吃光了难道还要我买给它么?几个儿女幼小成孤,解放后自然是贫农,由此因祸得福,单看三爷爷后窗上的自行车座,就知道作为三十年代第一批有自行车的人,他怎么会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