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小心！”卫沉沙大吼，却无奈分身乏术。这一次，没有人挡在卫宗荣的身前，这一箭，他中得结结实实。万幸的是，这一箭和我中的箭有异曲同工之妙，伤口虽深，却堪堪避开了心脏。
将士们奋力护驾，但是越来越多的箭镞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像是一道厚重的城墙，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在眼前。
就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这铃声不大，却盖住了所有的战鼓和嘈杂。紧接着，天空中下起了漫天漫地的杏花雨，像一场落雪，洗涤着这污浊的人间。伴着香甜的杏花雨，一条条翠绿翠绿的绸带像网一般挡住箭墙，将整个天下都包裹在一起。杏花雨过，绸带收起，站在整个皇城中间的，是一位身着绿衣的美妙侠女。这位女子的容貌已不是少女的模样，但长发当风，衣袂翩跹，竟美丽得如仙人一般。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都为这位突然出现的美人所倾倒。
“蝶儿……”
“蝶儿！”
这来自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隔着时光，一个浸染着岁月，那是最最刻骨的相思与爱意。
这个身着翠绿色罗裙，踏着杏花雨而来的倾世美人，竟是消失于朝堂与江湖近二十年的徐蝶儿！
徐蝶儿信步走到卫宗荣的身前，负着手，语气极为淡漠。她说：“师兄，当年我同师父学这招‘天地同尽’的时候，你说这些都是假把式，只是好看而已，只有女孩子才学。可是今天，我却用了这招‘天地同尽’救了你的性命。师兄，你看，你也有鼠目寸光的时候呢。”然后目光一凛，冷哼了一下，接着说，“卫宗荣，你的这条贱命，是你欠给我的，我怎么舍得让旁人取了去？”说着，徐蝶儿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袖口处抽出一把软剑，直指卫宗荣的胸口！
卫宗荣因为小腹受了箭伤，此刻靠在将士的身上才不至于倒在地上。但他的眼神自从见到了徐蝶儿，就再没涣散过，如恋爱中的少年，脸颊上都带着红润的光彩。他的声音颤抖着，伸手想触碰徐蝶儿的面颊，却做不到。他说：“蝶儿，你能来，我很高兴。”
徐蝶儿的神态还是淡淡的，她说：“卫宗荣，十几年不见，你这身龙袍，终于还是穿上了。那你告诉我，这穿龙袍的滋味，如何？你到底有多快乐？”
卫宗荣手捂着箭伤，脸色是异样的苍白。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最终都化作了嘴角的一丝苦笑。
“卫宗荣，当年我从楚泽峰跳下，便想，我这条命，死了便是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我偏偏没死成。这些年，我踏遍了山川河流，听尽闻尽了鸟语花香，我发现，我不爱你了。曾经的那些怨恨其实都是不甘心，不甘心我不敌你的王位。其实，不敌就不敌，又能怎么样呢？都不是少男少女的年龄了，介怀那么多干吗？”
“蝶儿，我这一生负人良多，却也知道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当年你为了取师父的兵书，诓我给师父下毒。我本以为那不过是蒙汗药，却不想师父的性命生生在我手里断送了！你竟是想借我之手除去师父！后来，我们成亲之日，妹妹香儿迷倒了我，将自己扮作是我，与你成亲。香儿只说了句，她可以给你师父遗失多年的内功秘籍，你便同她将错就错。我虽恨香儿趁人之危，可一切还不都是因你而起？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
皇城内的战争还在继续，匈奴人当然不会有那份闲心看中原人所谓的恩怨情仇。但好在有将士的层层保护，卫宗荣和徐蝶儿才得以继续回望过去，诉说现在，过一会儿再展望明天。卫沉沙的手下保护着我，想带我冲出敌阵，奈何敌兵太多，一时半会儿冲不出去，便只能在原地护着我。不过这却极大地满足了我爱听故事的心，除了伤口越来越疼，听卫宗荣和徐蝶儿之间的往事倒是把我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苦了秋声谷这个人，失散多年的老婆，因为重重的敌阵无法近身，摸不得碰不得的，还和老情敌纠缠着，我着实为他抱不平。
“蝶儿，当年之事，我们谁都无法挽回。已经做错了的事情，我还能怎么办呢？蝶儿，如果杀了我，能解了你的心头之恨，你能原谅我一分半毫的话，那你动手吧。我早就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杀了我，只有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若我想杀了你，十几年前我就动手了，又何必为难自己这么多年？卫宗荣，我早就想通了，与其让你死得痛快，不如让你痛苦地活着。我们这些被你辜负了的人，都想好好看看，坐在白骨累累之上的王位，是不是真的那么好，那么值得你骄傲？”
卫宗荣的面色一直很苍白，此时，他的脸上竟出现了黑气。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剧痛，身体缓缓地滑落在地。他用手捂着已经开始流黑血的伤口，凄然地对徐蝶儿说：“可是蝶儿，怎么办呢？我好像又要辜负你了，我要死了。”
“什么？”徐蝶儿的脸色瞬间惨白。
“皇上中的箭有毒！皇上中的箭有毒！”卫宗荣身边侍卫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原本就打得很吃力的将士，更是兵败如山倒，被侍卫用身躯挡住的安全带越来越小。
徐蝶儿蹲下来，颤抖地伸出双手捧起卫宗荣没有了血色的脸。她的手覆在卫宗荣的手背上，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她说：“卫宗荣，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不可以死……你欠我的，你还没还我呢……”
卫宗荣握住徐蝶儿的手，像是握紧了二十几年的思念。他说：“蝶儿，不要哭，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哭……蝶儿，我知道你善良，我怎样辜负你你都不忍心杀了我……那么，我自己死，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卫宗荣，你不能死！”徐蝶儿忽然激动起来，她指着不远处奋力拼杀的一个少年，对卫宗荣说，“卫宗荣，你看，那个少年叫作夏千泽，他是我给你生的儿子啊！怎么能撇下我们不管！”
这个平地一声雷忒大了点，原本被伤口折腾得快要晕过去的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夏千泽居然是卫宗荣的儿子啊！卫沉沙和千羽杀的哥哥，大卫国的小王爷啊！阿绿这是嫁了个正宗的皇亲国戚，按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大嫂呢！
卫宗荣被徐蝶儿扶着才勉强撑起身子。他看着夏千泽英勇杀敌的模样，第一次承认自己老了。他说：“那是我的儿子，竟，都长得这样大了。可是蝶儿，怎么办呢？我还是辜负了你，从头到尾。”
人间最悲惨的，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父皇！”卫沉沙早已杀红了眼，此时得知卫宗荣死生就在旦夕，更是不顾一切，提着长剑，一路杀到了卫宗荣的身边。他放下长剑，跪在卫宗荣的面前，强忍着声音的颤抖，说：“父皇！您不能有事！大卫不许您有事！”
卫宗荣跌倒在徐蝶儿的怀里，声音越来越低。他说：“沉沙，这些年来，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更是对不起你……父皇为了一己私心，让你过了那么多年担惊受怕的日子，是父皇的错……沉沙，你是天生的强者，生下来就带着坐拥天下的职责……你要答应父皇，好好做大卫的皇帝，不可将我大卫的江山，拱手于他人！”
“是，儿臣，领旨！”卫沉沙重重地向卫宗荣磕了三个头，这不光是一个儿子对即将死去的父亲的心痛，更是一种道歉，一种悔过。他恨了他二十年，怨了他二十年，也报复了他二十年，而到了最后，他才被告知，这一切，竟都是错了的。而悔过，已经无济于事。他的父亲，要离开他了……
“沉沙，你记住，这天下，最大的棋局，是无子；最大的算计，是无为！”这是卫宗荣，身为一代帝王，更是身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最后嘱托。
卫宗荣，大卫的第一位帝王，睥睨天下的强者，就这样闭上了眼睛。他活着，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他死了，也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什么错，死了，也不想被谁原谅。这是我第一次敬佩卫宗荣是条真真正正的汉子，他只是想扞卫自己足下的土地，他只是爱人人都爱的江山。这便是一个强者生存的法则。
徐蝶儿抱着身体已经慢慢僵了的卫宗荣，以怀抱婴儿的姿态。她的脸紧贴着卫宗荣的脸，喃喃道：“师兄，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上山拜师时的场景吗？我们跪在师父面前，说要生生世世为对方守护。可是你一定忘了这个誓言是不是？你从来都没有守护过我。还好，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过得也很好……你要去镐京娶公主那日，深夜，我们两人喝得酩酊大醉。那是我尝到的，最苦，也是最甜的爱恋……我一直埋怨香儿，说她没出息，沉溺于爱情，最后将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可是我呢？我强势、爱面子、冷静自恃，反而不如香儿爱得轰轰烈烈，一生无憾……卫宗荣，我终于赢了你皇位一回，也不枉我爱了你一生了……”
说完，徐蝶儿拔出卫宗荣小腹上的毒箭，毫不犹豫地插入自己的腹中！
目睹了接二连三的死亡，震撼已经远远不能形容我的心情了。我觉得老天爷当真是公平得很，全天下的人都被他耍了个遍。
这时，秋声谷终于来到徐蝶儿的面前。他跪在徐蝶儿的面前，没有痛恨，没有埋怨，他只是说：“蝶儿，你还是这么傻。”
徐蝶儿握住秋声谷的手掌，苦笑了一下，说：“声谷，我口口声声指责卫宗荣辜负了我，可是想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呢？我也是辜负了你呀。”
徐蝶儿放开秋声谷的手，又将卫宗荣的尸体放平。最后，她独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她没有流泪，只是视线越来越模糊。她闭上眼睛，缓缓地说：“这世间的情爱，不过如此，我负了你，你又负了他，哪里，有道理可讲呢？”
在徐蝶儿去世的最后一刻，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办法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这是曾经名动天下，最倾国倾城的女人。
我也的确没有看到徐蝶儿的香消玉殒，因为热闹看得差不多了，肉体感官成功地战胜了精神需求，伤口恶化，我疼晕过去了……
我是在三天之后醒过来的，我稍微一动身体，肩膀上的伤就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只好乖乖地躺回去。
阿绿挂着一双小白兔的眼睛守在我床边，我弄出来的声响惊醒了她。在确定我醒来之后，阿绿高兴得不得了，又是喂我水喝，又是问我哪里疼的，还夸张地要立即请太医来给我看看，被我一把拦住了。
喝下几口水，确实舒服多了。靠在阿绿的怀里，我打量着四周，发现这并不是我以前住着的芳华殿。这屋子打扫得很干净，看起来也挺宽敞明亮的，但不是皇宫。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阿绿没等我问便向我解释道：“小姐，这是太子殿下亲自为小姐在郊外安排的住处。这里虽然简陋了些，但是很安全。而且殿下留给小姐几个手脚干净利落的侍女，还有几位医术高超的太医，就连御膳房的厨子都跟来了呢。他做的菜呀，都是小姐平日里最爱吃的。小姐您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吧，等您的伤好了，殿下就接您回宫了！”
我皱了下眉，问：“阿绿，现在沉沙怎么样？镐京呢？”说出话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这么沙哑，还不争气地咳嗽了起来。喝了几口水才渐渐平复下来。
阿绿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和我实话实说。她说：“赫连城此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先骗过殿下允许匈奴骑兵畅通无阻地攻入镐京皇城，又源源不断地从匈奴调来后续部队。现在的镐京……战争打得很惨烈。殿下、千羽杀，还有夏千泽兵分三路突破赫连城的攻势。但是将士，已经在短短的几天里，损失近半数了。”
看着我脸色又苍白了些，阿绿不敢继续说了。她安慰我，说：“不过小姐您放心，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摇摇头，拍了拍阿绿的手，想告诉她我没事，我不担心。我说：“沉沙把天下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区区一场战争，难不倒他的。倒是夏千泽，他是代表蝶声谷的势力的，竟也肯帮助他的死对头？”
“当初秋声谷答应先帝带着蝶声谷的势力攻打匈奴，是因为先帝以徐蝶儿为条件。秋声谷思妻心切，自然是答应的。后来徐蝶儿死了，秋声谷悲痛欲绝，抱着徐蝶儿的尸首一走了之了，把蝶声谷和这个烂摊子全留给了千泽。按理讲，秋声谷都走了，蝶声谷完全没有责任帮助太子打这场硬仗。但是那夜千泽伏在我的肩头，对我说：‘阿绿，那，毕竟是我的父亲啊……’当时千泽没有哭，我却哭得不行。千泽一直自卑于自己是个没有双亲的野孩子，长到这么大，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却还没来得及相认，他们就去世了。千泽他心里，得有多苦啊……”
那日我晕过去之后，秋声谷抱着身体已经僵硬的徐蝶儿一路杀出了战场。秋声谷一路奔到郊外的小河边，轻轻地把徐蝶儿放平在地上，用手捧着小溪水一点一点擦干净徐蝶儿脸上和衣服上的血渍和污垢。
他捧着她的脸说：“蝶儿，你可以为了卫宗荣去死，可是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呢？你终究还是不爱我啊……”他说，“蝶儿，但是我不怪你，能让我再见到你一面，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蝶儿，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是不是？”
秋声谷最后将徐蝶儿的骨灰撒到湘江水中，他说，蝶儿生前是最爱山水之人，也是极爱自由的人。让她归之于山水之间，也算是完成她一生的夙愿。
从此以后，江湖中再也没有了秋声谷的名号。有人说他云游四海去了，也有人说他因为徐蝶儿殉情了，但是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阿绿对于徐蝶儿的死很疑惑。她说：“小姐，徐蝶儿本是可以不死的呀。她有丈夫，还有儿子，何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