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我也曾年轻过。在这个节日里,回顾自己的历史足迹,不能不生发感慨!
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对历史绝不能抱虚无主义的态度。
佛教的“空”与“无”,虽很“美”,但由于它对人生、对宇宙抱着虚无的观点,毕竟于我无益。
历史不允许我们单向、单一地思维,历史不允许我们去假说、去推理!历史就是一个“有”,即存在,而绝不是“无”与“空”。
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姿,又如此复杂,假说、推理得出的或然性结论,未必是一个。结论可能是十个、百个,也许是好的,也许会是糟的。
当然,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去认识问题,历史、社会存在对于每个人的命运,有着毋庸置疑的决定性的巨大影响,比如说在“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条件下,我的大哥汪中源在狱中冤屈而死(现已平反),这里当然有偶然性,但“偶然”中包含着“必然”,必然寓于偶然之中,正是这些偶然体现了历史的必然。
我常常问自己,应该怎样正确地看待历史呢?难道从个人恩怨中去向历史发难吗?否也!因为这样的发难不可能正确地面对现实、走向未来,只会与正确背道而驰,走向历史的死角,走向背叛生活的消极人生!
虽然我的一生中曾犯过许多错误,包括犯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如今在监狱中我对人生的态度是积极向上的,对辩证唯物主义是信仰的。
一句话,人生之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这里绝没有所谓的佛教中的“空”与“无”。
写于1988年10月15日
浙江省第五监狱
(二)
人生由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构成。这一连串的偶然就构成了我命运的必然。
过去在社会上我对生活的态度是消极的、颓废的,这就是我走向犯罪道路的必然。
今天我终于认识到,生命是全方位的,有黑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想办法从黑暗中走出来,全身心地来迎接并拥抱光明?
歌德说得好:“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够作出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今日是星期天,阳光灿烂,我决定大洗衣被。被面、被单、衣服一大堆。我这个人很懒,一生中几乎没有洗过一件衣衫,因而对洗衣被之类不仅感到头痛,更可谓害怕。
但改造不是一句空话,必须落实在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中,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岂能称得上自觉改造恶习。
足足洗了三小时,大汗淋淋,累得直不起腰,可心情舒畅,精神大振。晚上在大家的帮助与指导下,我自己又将被缝好,虽然被里、被面间缝得不够平整,但这一天真开心,因为这一天我很充实,我又一次战胜了自我。我终于体会到自己动手,通过劳动享受生活的快乐和自由。
1989年6月27日
(三)
当我每天在刻苦地攻读哲学书籍时,我常常受到其他犯人的嘲笑,以为我在装腔作势,是在有意做给队长看的。
大家的嘲笑可以理解,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社会科学,正因为是科学,它就很难被无知者所理解。从辩证的意义上讲这一切虽是“误会”,但也是正常的现象。
我觉得我正经历着一个人生观嬗变的过程。观念的变化将决定我今后的人生道路问题,也必将反映在今后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等一系列的问题上。
在清醒的时候,我常对一些生活表象进行思考——
每当我看到某些犯人在吸高级香烟、吃高级食品,每月有亲人送来的大量物品和金钱时,我的精神上的压力与痛苦是巨大的。
例如同犯间相互赠送食品、香烟之类在监内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唯独我不能,这不仅因为我没有任何外援,每次“开大账”(即规定的监内购物日)我也不买任何食品之类的东西,相反必须通过努力写稿取得稿酬,将稿费寄回家供年幼的女儿读书。还由于我的身份特殊,是监内小报的编辑,这个位置的竞争非常激烈。因此,从来不“开大账”的我即使在吃一块饼干,也有人会检举我是受贿所得:不买饼干的我吃饼干,不是“受贿”又是什么?
正是在这些具体细节上,我必须时刻战胜自我,实际上这就是痛苦的思想改造的真实内容之一。但我常常无法战胜“自我”,我也很馋,也的确偷偷地收受过其他犯人送的食品、香烟。有一次我偷偷地躲在墙角里喝一瓶汽水,被一个犯人检举,我受到队长的批评。虽然我感到很委屈,但正是这种时刻处在犯人的监督之中,才促使我真正改掉了“贪小”的恶习,否则改造就是一句空话,“自觉改造”其实挺难的。看监内有不少犯人每月花钱100元甚至几百元,把劳改队变成了“疗养院”了,试问这些人难道谈得上真正的本质改造吗?
这些年来在省第五监狱,我在不断学习理论和艰苦改造的实践过程中,尽管常常处于矛盾状态,但还是有收获的,而且,越来越坚定了自我改造的步伐!
1990年1月5日
(四)
我们省五监教研室有一位名牌大学毕业生孙浩(化名),他和我一样都把刑期作为学期,与我不同的是他在苦读古典文学,而我是在苦读各类哲学书籍,其中主攻方向是马克思主义哲学。
我俩经常争论,但更多的是我受他嘲笑。他认为改革开放后,马列主义哲学已过时了,多读一些卡耐基等人的书籍才是最实用的。
这个现象促使我深深地思考“个别”与“一般”的关系。我认识到,并非人人可以搞哲学,就像不是人人都能写书和作曲一样。通过20多年的苦读哲学,我才懂得一点哲学,从而,我能真正理解辩证法哲学对我生活的指导意义,并使我认识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在什么时候都能进行真正的哲学思维。钟爱哲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思想有它的季节,得其时则显,不得其时则隐,因而有时会犯这样与那样的错误。但在哲学的指导下,我能及时发现错误,并在不断改正错误中有所进步。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矛盾,就是真实的生活。矛盾就是对立统一,就是讲如何在实践中通过一定条件促使事物的转化。我想,今后我还可能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然而,正是这种活生生的矛盾,在不断推动我前进。
因此我要说,8年来我最大的收获是懂得在矛盾中前进的哲学理论,一句话:哲学是我的第二生命。这或许就是我与孙浩因攻读目标的不同,形成思维兴趣的不同,因而形成生活方式的不同的原因。
1992年6月15日
写于浙江省第五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