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省第五监狱服刑长达9年,这9年中我曾连续8年被评为《浙江新生报》优秀报道员。在这8年中,由于我担任省五监监内小报编辑工作,曾多次获得《浙江新生报》各位编辑老师的指导,其中陈文虎副总编对我的帮助,我终生难忘。
(一)
《浙江新生报》在服刑的犯人心目中不仅具有崇高的威信,更重要的是犯人凡在该报发表一篇文章,就可加改造分,为减刑创造条件,凡一年中能被录用7篇以上者就可评为优秀报道员。每年我们五监犯人向《浙江新生报》投稿1万篇以上,而被录用往往只有100篇左右,录用率仅百分之一,可见难度之大。而我的投稿命中率是十分之一,因此几乎年年被评为全监第一。
陈文虎副总编,中等身材,戴着一副眼镜,一脸的慈祥。几年中我曾多次主动写信给他,汇报思想,更多的是倾吐我在改造中的种种困惑与烦恼。虽然开始几年中,我始终未收到他的一封回信,但还是照样写呀写向他倾诉。
在1990年3月26日的日记中我写道——
昨天《浙江新生报》陈文虎副总编和一版编辑伍晓龙老师突然来到五监,他们向五监30多名报道骨干作了写作方面的辅导报告,报告中有一个使我感动的镜头——
陈总说:“汪爱源有一封信写给我,谈得很坦率,说自己有许多缺点……我已把这个情况向你们监狱领导做了汇报。”
会后,陈总找我谈话,他恳切地说:“你为人很热心,也有不少缺点,我觉得你与我一样有一个知识分子的通病,太天真!”
“太天真”一语震人心弦,击中我的要害。
从此这句“太天真”成了时时告诫自己的心声!
分别时,陈总邀我写一篇有关自己的文章,再三叮嘱要深刻地解剖自己。
(二)
果然陈总没有食言,我写的那篇深刻解剖自己的文章《再见吧,步履蹒跚的昨天》在1990年7月的省新生报上发表了。刊发此文,陈总用心良苦,是在帮助我,鞭策我,同时想拉我一把,为我的减刑创造条件。
全文如下——
再见吧,步履蹒跚的昨天!
读了第294期新生报编辑老师推荐的两篇好稿,我心灵的颤动不亚于35年前大学时代第一次读完卢梭的《忏悔录》。联系自己的改造实际,启发教育很大。
1983年“严打”被捕时我已逾“天命”之年,经历了两个不同社会制度的我,各方面的恶习很深,也很顽固。在重塑新我的过程中,队长们对我呕心沥血,仁至义尽,我自己逐渐加深了对“严是爱”的理解。当我犯错误时队长对我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当我重病时专程送我到杭州青春医院治疗……桩桩件件无不浸润着政府教育、改造、挽救人的思想。正是这些激励着我好好改造。但是,我也有个被人们认为改不了的毛病,就是爱犯急躁,与别的犯人争争吵吵成了家常便饭。我有争取早日新生的强烈愿望,而一争一吵,则往往把愿望化为泡影。
这次读了两篇好稿,促使我进一步反思,尤其编辑老师对“争气”的新解,在我心里划过了一道闪电,使我豁然开朗。是的,从根本上说,“争气”的“气”是指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精神。而我呢?斤斤计较于争个人的“气”,每每动“气”皆为个人名利得失,这就要不得。我好动“气”和自命不凡有关,总认为论文化我属犯人中的高层次,论社会上见的世面也无人能与我相比,于是事事处处倚老卖老,盛气凌人,喜听顺耳之言,厌听逆耳之语。再深挖一层,我所以有这些不好的表现,归根结底是忘记自己是个犯人。
“我是个犯人,我是来改造的”——这在服刑期间是时刻不能忘记的。今天,我挖出了病根子,相信自己也和林涛、周国玲一样能够改好。
再见吧,步履蹒跚的昨天。
原载《浙江新生报》第301期
(三)
记得,1991年5月2日那天,我们省育新艺术团在浙江京剧院正式彩排演出,那天演出非常成功,观众反响热烈。
演出结束后,想不到陈文虎副总编来后台找我,他赞扬道:“汪爱源,祝贺你,你不但照片拍得好,文章也不错,没想到你这样出色!”
他再三叮嘱:“你应该将艺术团活动的点点滴滴写出通讯稿来,我们可以刊用。”
下台后又碰到了一版编辑伍晓龙老师。伍老师很年轻,时时洋溢着年轻知识分子的风采。他握着我的手说:“你演得蛮成功,祝贺你!”他还告诉我一个令人惊讶的喜讯:“你们五监的陈士毅科长在我们编辑部谈起你,对你很关心。”伍老师还亲切地告诉我,陈文虎副总编非常确切地向陈科长评述了我的个性和潜能。
陈科长是我们小报室的直接领导者,平时不苟言笑,我们都很怕他。
记得1990年5月12日的日记中我写道:“上午陈科长一脸严肃地来小报室找我谈话,他说:‘你的脾气太坏,不改不行!你要记住你的身份是犯人,怎么能任着性子,你与干部顶撞,与犯人经常争吵,这样一来把你在改造中的成绩都冲跑了!不能好一阵,又老毛病发作,这样下去不行!你的脾气坏,一定要改,性格要克制,这是属于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也是一个本质改造问题’……”
没想到陈科长背地却在如此关心我,令我感动,更使我理解“严是爱”的真理。这时,我的脑际里又闪现出陈文虎副总编的慈祥模样。
(四)
1991年5月,在我们艺术团紧张地投入拍摄电视的日子里,突然噩耗传来:陈文虎副总编突然脑溢血死亡!
这怎么可能!?几天前我们还在浙江京剧院见过面,那天他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谈笑风生,如此健壮而且才五十多岁,竟突然离去。
我的悲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对他的尊重源于他的德与才。啊,月亮万万千,太阳千千万,若是无良师,依旧是黑暗。陈副总编,你是我黑暗旅程中照亮我的明灯啊!
光阴似箭,16年飞逝而过。至今我还珍藏着当年他写给我的一封信——
汪爱源:
信稿收到。
你给曹旭春拍的照片,俞昆山写你的稿子题目由我改为《给汪爱源“拍照”》发在第300期三版上。
这次寄来的《再见吧,步履蹒跚的昨天》,也写得好的,拟压缩一下,在301期刊出。
你几次来信,深刻解剖自己,年近花甲,尚有进取之心,决心改掉坏脾气,这都是好的,有道是“江山好改,本性难易”,关键不在说,而在做。
祝
好
陈文虎
1990年6月22日
2008年元旦于嵊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