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日,正巧又是接见日。入监队的犯人特别高兴,有在大厅里打乒乓球、看电视的,有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更有不少犯人眉开眼笑地从接见室带回亲人送来的物品,与大家分享。我真羡慕他们,而我入监近3个月了,却没有亲人来探监。
上午11时左右,突然队长高喊:“汪爱源接见。”
接见?谁来了?肯定是妻子来了,我兴冲冲地向接见室飞奔而去……
没想到,75岁的老母亲和8岁的小女儿姗姗来了。母亲瘦了,身子单薄,面容苍老,小姗姗却长高了不少。
“妈,你怎么来了!”只见母亲抖颤颤地从怀里掏出四包小香糕。母亲含着泪道:“爱源,实在没有钱,我只带来四包香糕……”
“妈,别这样说,你这么大年纪来看我已很不容易了。”我实在找不到可说的话。
四包香糕,只值4角钱,但这里有着最深沉的母爱啊,因为只有母亲知道我从小就最爱吃家乡的香糕。
母亲虽坎坷一生,但却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
她出身在嵊县长乐镇的大户人家,外公钱湘耕是一位著名的茶商,而我祖父汪正金是嵊县城关镇的首富,人称“汪半城”,解放前任商会会长,因而母亲与父亲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母亲常回忆说:“出嫁时我才18岁,十里红妆,风光得很。婚后随你父亲经商,在上海与香港都开办过药材公司……”
然而时代的风云变幻,使我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50年代初上海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中,父亲被判刑10年,送内蒙古劳改。又在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父亲与哥哥汪中源相继亡故。俗话说,中年丧偶,晚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性格坚强的母亲,终于挺了过来。
晚年她唯一的亲人就是我这个不争气的浪子了。
母亲曾在上海定居20多年,由于60年代初我被南京华东化工设计研究分院除名,并被遣送到阔别20年的故乡——嵊县,她为了照顾我也毅然离开上海返乡。
1969年母亲又随被下放到离城30公里的八郑大队的我当农民。她虽年逾花甲,照样天天出工。她一天挣的工分只值1角钱,但还是使劲地干。令人称奇的是她还学会养猪,每年能养出一头大肥猪来补贴家用。
1976年,家中多了一个孙女小姗姗时,我家正处于巨大的“经济危机”,不但姗姗吃的奶粉钱无从着落,家中连一日三餐的粮食也要借一餐吃一餐。当时母亲作出一个惊人之举,决定出嫁,以挽救全家。她说:“其实晚年嫁人,颜面扫地,但人总得活下去呀!”好在我的继父是位心地善良的知识分子,他对我说:“其实我与你母亲在小学时就是同学,年轻时我就暗恋着她,但那时你母亲是位大家闺秀,我岂能高攀……”继父对母亲很好,但不幸的是两老牵手不到两年,继父就仙逝而去。我母亲仰天长叹:“命运啊,命运!”
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我家带了生活的转机,1978年我回城办起全县首家个体照相馆。经几年努力,我就小富起来,并雄心勃勃建造新楼房。从困顿进入小富,我又开始忘乎所以,渐渐地滑向堕落,终于在1983年的全国从重从快严厉打击流氓犯罪中,被捕入狱,判刑11年,母亲又一次跌入痛苦的深渊。
由于新屋尚未建成,又为建屋曾向亲友们借了不少钱,我被捕后,债主上门讨债使妻子无安宁之日,我家又一次陷入赤贫之中。
为了生存,母亲在长乐镇家中,做卖开水的小生意,1角钱一热水瓶开水,艰难度日……
面对母亲送来的四包香糕,我无颜见人,低着头泣不成声……
母亲却给我送来毛巾,微笑着说:“爱源,不要灰心,要好好接受改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妈等着你早日回来团聚……”
接见的时间飞逝而过。临别时,母亲叫姗姗快对爸爸说:“保重身体要紧!”
串串泪珠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1984年9月31日
写于浙江省第五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