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胡澈插了一句，看来她也是在一个城市工作，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啊。他的插话似乎表明自己对此也是很在行的。
徐岣似乎沉浸在那次电梯上的巧遇，没有对胡澈的话做出及时的回应，他继续说道。
就隔两三个人的肩膀，她的耳背后有一棵小红痣。我看得清楚楚，说到这个红痣，你不知道那可是她的性感痣，是她亲口说的。只要吻吻她的那棵痣，她就像是通了电。她装作不认识我，我当时倒有点紧张，怕她先认出我来呢。事实上，她也许正的忘记我了。
胡澈又插了一句，他说，你又不是什么英俊少年，哪一点值得人家记一辈子吗。再说妓女是不应该记得嫖客的，这是游戏规则。
徐岣仍然没有附和，或许暗中已经承认胡澈的话没错。
你说这个世界小不小，谁想到在这里也碰上了，你说是不是缘分哪？
他话一出口随即就笑了，胡澈也笑了起来，从他们笑声中判断出徐岣也自觉到自己玩笑了自己。侯力不知道这其中的三个女人中谁是他们叙述中的人。他觉得黄萍不可能，他的父亲是报社大楼电梯工，在报社的日子里他对她多多少少的有点了解。而彭小树，他觉得也不像，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么肯定，完全是一种本能性的猜测。最后那，只有一个人。他越往下猜测越是痛苦，他不情愿自己的猜测接近那层事实，他不愿意自己破坏了那个美丽的影像，他坚决的要参加这个所谓的野人跟踪考察团组织，起初就隐含着他不能忘怀她的大眼睛，和她的高挑的身材下那段性感的脚踝。当然还有她的胸脯。
他的猜测就像一个鲁莽的人把他推到了难以相信的事实面前，而自己很快被自己漫上来的厌恶感所吞没。他甚至闻见了张小蛮身上的淫靡的气息，要知道，他还为她的失踪担心裹，还试图接近她，闻见她得体香。为她的大眼睛着迷，甚至还做了和她有关的性梦。忽然间，他感到自己裤裆里那股坚硬软了下来，它垂下了头，就像他不得不承认诗意已被击破，浪漫已经飞走。
他们继续说着，但是侯力觉得他们的声音依稀小了下去，就像裤裆里的事实一样慢慢的消失了。他那么空荡荡的，仿佛惊鸟飞后的树杈。
他回到了房间，奇怪的是余德利却不见了，他无心去追究这些，他只感觉到自己快要消失了。他很响的倒在了床上。现在的事实越来越不妙，有人变成了老年痴呆和精神病，有人变成了保姆，有人变成了妓女，有人变成了嫖客。还有多少人在顷刻间要消失，冒出一批完全令他不熟悉的人来。还有小刘和黄萍的爱情，胡澈的富翁乞丐的故事，等等，侯力都感到了一种无助感。他觉得这问题要比一个人在深山丛林中消失要严重的多，也比那些个没有着落的野人要严重的多。他翻来覆去，夜晚似乎也有点诡秘起来。他甚至听见了黑漆漆的深处有笑声，那么清晰可闻，缠绕着他的神经。而我则似乎看见这个年轻人在异地的黑暗中，手执一杆长矛，面对诡异的夜色瑟瑟发抖。
侯力无法睡着，他眼睁睁的看着屋内的黑暗，偶尔有山风穿过，使得窗户咯咯吱吱的轻微作响，走廊上胡澈和徐岣还在小声的说着什么，时不时的传来一点笑声，笑声应和着山地的夜晚，那表明他们不失时机的消遣着自己的快意。
侯力再次从床上起身来到了外面，外面的山风更大些。在他的视野里，整个的山野树木像一块浓密的幔布，在一阵绝望的沉闷之后开始鼓动起来。
胡澈和徐岣却消失了，侯力似乎刚才还听见他们的笑声，走廊上空荡荡的，冰冷的水泥栏柱延伸向远处，侯力扶着它，它仿佛是这个夜晚唯一的可靠之物。他向前走，手的触感引领着他。他似乎听见了萧声，低低的，蜿蜒而至，不知何所从来。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忽然他吓了一跳，他本能的缩回了手，原来是另一双扶在水泥栏柱上的手吓坏了他，对方似乎很冷静，并没有像他那样惊慌失措。对方问他，谁呀，也没睡？
侯力听出来了是张小蛮的声音，这使他吃惊不小。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的问话，还没有等他思考出什么，他的嘴已经说出：是我。很显然，对方听出来了，尽管侯力说得低。张小蛮说话了，她问候力经常失眠吗？
不经常。偶尔。
哦。
偶尔有些想不通的时候，就会失眠。你呢？
差不多吧。告诉我你有什么想不通吗？或许呀，我能帮助你呢。
你知道吗？
什么？
尽管夜色弥漫，侯力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开始有一副像当初彭小树的表情。
那个姓冯的老头是一个老年痴呆。你知道吗？
谁说的，我看他蛮正常。挺好的一个老头。
彭小树说的，她还说她还曾经服饲过他呢。她说他是间歇性发作那种，说不定明天。
胡说八道。你知道彰眼法吗？
什么意思？
她怕暴露自己是一个小偷，于是就这么说，别人越不是本来那样，她就越得逞了。其实她不知道，我曾经亲眼目睹过她在一家购物中心偷人家钱包，那时候，差一点就逮住了她。让她跑了。她以为我认不得她了，其实她烧成灰涂上墙我也认得出来。世界也正是小。不过在这儿，她好像没有什么动机，如果一有的话，我就逮着她，揭穿她。
哦？侯力觉得问题愈来愈复杂了，彭小树变成了小偷。难怪。他自言自语道。
难怪什么？
难怪你们不和她罗嗦。
嗯。
侯力忽然间涌起了一股冲动，他想当面问问她究竟是谁？可是他踌躇了半天，不知如何下口。他总不能说，你做过鸡吗？很快好奇的潮水在黑暗中退回到了深处。他不清楚他该相信谁，徐岣的话如果是假的呢，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山地，一个人说一些无聊的话来派遣寂寞难道不可能吗？之所以涉及到身边的一两个鲜活的人，旨在使它富有刺激性呢。或许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张小蛮还是张小蛮，他还照样能够感受到那股奇异的吸引。
事实上，他宁愿相信张小蛮的话，张小蛮说彭小树是小偷，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没有兴趣。他甚至有点厌恶那个有点喳喳忽忽的女人。
事情是在忽然间发生的，侯力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张小蛮捉住了，张小蛮的手，有点冰凉，大概是水泥栏柱传过她的，她的手很绵软。她握紧了他。
跟我来。侯力闻见空气中泛起一股腥甜的气息，这使他有点晕，他只听见跟我来跟我来，张小蛮的声音绵细悦耳。总之这突然而至的声音使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准备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跟上了她的步子的。
经过一阵阶梯，然后来到了平坦的地方。这里的黑暗似乎淡薄一点，依稀的可以看见对方。尽管很模糊，要比刚才的情形好得多，天上似乎有些星光，尽管远远的，但似乎有些热烈。山风似乎更大些了，向这边的屋顶平台传送过来，枯叶和潮湿一起细微的滚动着。他能感觉到。
看来你对此很熟悉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从这个楼梯口可以上到上面来。侯力的话显得平静多了，但是还有些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的喉音。
是呀，我们经常上来，有时候我一个人上来，你不知道我经常失眠的。
侯力开始感觉到她的话音里一丝撒娇的成分。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张小蛮指着地上那两块石头，那是我们的座位，她说着坐了下去。然后她要侯力也一块坐下。侯力就坐了下去。
先是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宁静的夜色使他们获得了平静。下面依稀有人的说话声，像是很远的水声里传出的。有一盏灯亮起来了，光柱照耀着前方，无数的草在跃动。
你知道吗？奇怪的是张小蛮也用了这种开头方式，只不过，她话语里充满平静，和低徊的感人力量。侯力说，我听着呢。他的声音是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去。他想这样可以和她沉潜到同一个水域里，他试图想和她分担点什么。他隐隐的感觉到，张小蛮是在靠近了自己，因为她向他敞开了秘密。
你相信野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意思？
你知道今天下午和我回来的那个人吗？
知道，罗列。给报社写报道的那位，怎么了？
我当时和黄萍分开后，一下子迷了路，是他把我领出来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侯力当然不知道，他没有作声，只觉得他的内心里涌上一股玄虚。他不知道自己又面临着一个什么样的事实，他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人从四面八方来了，站在罗城晚报社的水泥球场上，兴高采烈。他们的兴趣至现在还感染着他，在大家发牢骚的时候，他仍然十分坚定。那些人发牢骚的样子，同样也令他难忘，牢骚中责怪，谩骂，怀疑，上当，等等。可是当他们一看见罗列回来了，他们就象是从泥沼中获救了一样。
我其实，其实。张小蛮在一刻里她还拿不准应该不应该告诉侯力真相。在黑暗中侯力感觉到屁股下的凉气向上逼着，他有所期待，又有所担心。
怎么说呢，还是不说了吧。张小蛮终止了这个话题，她似乎觉得没有理由这么做。
你还记得我在车上惊梦后的叫声吗？
当然记得，当时吓坏了不少人，可是你支支吾吾，又不肯说你做了什么梦，总之大家知道那是一个了不得的噩梦。
是呀。黄萍不停的追问我，我知道她是出于关心我，但是她，她似乎太关心我了。
侯力听的出来，张小蛮和黄萍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很显然，张小蛮对黄萍过分的好奇心是厌恶的，至少是不舒服的。她继续说道。
后来，也就是昨天早晨，她又缠着我，我被缠的没有法子，其实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答应和她去散散步，然后顺便告诉她，其实我随便扯了一段，她便相信了。她很单纯，容易上当，所以我提醒她，什么事都要长个心眼。她和小刘的事情你知道吗？
侯力说，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在他现在的意识里黄萍只是一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他和她接过电话，做过共同的工作。就这些。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其实他们好上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刘不是你们报社的司机吗，他早就盯住了她。她为他打过几次胎了，她就坐在你的位置上跟我讲她的事。她说她的爸爸并不知道。我提醒她，要注意点，她说，小刘会跟她结婚的。她真的很单纯。
张小蛮停顿了一下，一阵山风吹来，她似乎在享受着这一刻的清凉。平台的地面上簌啦啦的响着枯叶的声音。而在身后，山上树木哗啦啦的声音一次一次的往后背上扑来。
你想知道我来的那天做了什么梦吗？
侯力说，不想。
为什么？侯力的话使她感到意外。
如果你随便扯上一段，就像你曾经说给黄萍听的那样，还不如不听。
侯力以为在黄萍看来早晨张小蛮给她讲的就是真实。事实上，它是张小蛮虚构的。侯力忽然间隐约的领悟到了点什么。（侯力其实是感觉到每一个人都可能虚构对方的事实，达到真假难辩的地步，而这都缘于撒谎的本能和生活的需要。）但是他说不出来。好在他清楚的表达了他的想法：他想听真的，如果她告诉他是真的话。
张小蛮的声音似乎又比刚才低了一些，也更清晰了些，似乎刚才的清风的缘故。
我有一个继父，他曾经是一个剧团的演员，而且是台柱的那种。我原来的父亲死于一场车祸，这是他们的说法，我当时还小，对于我父亲的死，后来我也听见过各种各样的说法，版本不一。但是我总不愿去相信，起初的时候，我以为是那些嚼舌头的人出于嫉妒，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就是他，他和我的母亲感情很好。我母亲是唱花旦的，后来嗓子坏了，也不知道怎么坏的，反正就坏了。她就拉胡琴了。我母亲的胡琴拉的很好，我小时候几乎就被胡琴的声音包围着长大的。
人或许不要长大的好，那个时候多好啊，父亲和母亲在台上唱大戏，而我爬在台边上。我经常被这个场景所感动，可是人总要长大的。后来，父亲和一个唱青衣的好上了，其实我觉得那女的一般化，可是我父亲就是喜欢她了，我母亲知道了后，自然大闹一番。闹了一阵，父亲好点了 ，可是过一阵，又闹了。就这样，停停闹闹，闹闹停停，母亲知道要走的总归要走，后来母亲便不再闹了。过后，他们便离了婚，我被判给父亲。
第二年春上，母亲死了，她是自杀的，她的尸体我到现在都忘不记，身上往外冒水，缠满了水藻，脸沤得发白。我经常梦见她那个样子走过来，抱住我。有人说，母亲的死更加说明了我的亲身父亲的死因，在他们看来，我母亲是愧疚，是良心发现，只有自杀。因为他们都说我父亲是他们合伙杀死的。我感到非常害怕。没有了母亲，继父的样子像一个陌生人。
他总是很晚回来，总和那个唱青衣的在一个房间里。有一次他们竟然故意不关门。
侯力似乎听见张小蛮的说话里潮忽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人说急中生智，侯力便从黑暗中捞到了她的手，张小蛮的手依旧是冰凉的，软软的。
后来我的梦境愈来愈可怕，我看见我的父亲，没有头，浑身血淋淋的，还有我的母亲，身上挂着水藻，我还经常梦见我的继父走进我的房间。
有一次我感觉到一阵刺痛。张小蛮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搬出去住。报名参加来这里就是在寻找租房的时候看见报纸上的消息的。学早已经不上了，自己也没有多少钱。租房是为了离开他们，我觉得来这里要比我找房子住更好，又不要花一分钱。
在车上，我睡着了，我当时困得很。我看见我的父亲，继父，血淋淋，他拎着一把斧头追我，斧头上滴着血，他的胸口，身上，还有头脸到处都是血。他一边追我一边说，你竟敢杀我。
说到这儿，张小蛮不能自制的哭了起来。似乎噩梦又回来了。侯力所要做的就是用手揽过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很纤细。另一只手握住她的那只冰凉的手，他用劲握住，他想把力量从此灌输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