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力是在忽然间想起了昨天看见的那部老式电话机的，昨天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了一会书，觉得很闷就出来走走，走廊上他们几个人正赤膊打牌，看上去兴趣很高的样子。他掩上房间门，他的身后传来一阵一阵鼾声，鼾声很响。冯岫说这是他的习惯，每天一个午觉，一年四季雷打不动。侯力从他们光赤的身子边走了过去，经过了张小蛮她们的房间的时候，他清晰的听见了黄萍和她的笑声，她们的笑声在侯力听来似乎显得放肆了点，或许的确是一件什么快活的事吧。侯力第一次感觉到女人间的秘密对他的吸引，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使她们这么快活呢。他站在走廊上，看着远天的云彩想着心思。
他站在走廊上，过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与其说是他们那边的打牌声使他有点心烦意乱，还不如说他自己对现在的处境一时无所适从罢了。草坪上闪着一处又一处的水洼，无名的小鸟落在地上，快快的移了一阵，又忽的腾空而起。有一只狗过来了，狗高腿细身很健琐的样子，它脖套上的绳子在那个陈所长的手中。他和它向那边去了。车子还固定在远处，侯力似乎看见茅草包围并且攀援上了那漆黑的轮胎，侯力仿佛又看见了他们在下车的情形，那时候他们跳下地，显得莫名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紧张感，譬如他自己就是这样，紧紧的抓着包带手心还直发汗。然而，起初的兴奋也好，紧张也好，都已经消失了。
至少他是这样的。在出发前，他知道那个叫罗列的人会在招待所等他们的，然而他们来了，他却没有出现。他们有点像搁浅了船只。侯力在心里说，这是件荒唐的事情。他只在心里说，其实大家都明白了这一点，可是谁也不说它，他们只好用打牌来打法时光，心怀希翼。既来之则安之吧。这可能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侯力就这样想着，边开始他的自由的晃荡。
他是无意间走进那间房间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侧，门几乎开着，里面的光线很暗淡，但是还能看得清楚里面简单的摆设：紧靠着里侧的是一张床，床上有蚊帐一顶，但已经发黑，东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日常用品，譬如梳子呀什么的。侯力看见那部老式电话机就摆在桌子上，从机身沾满了灰尘看出很显然这里的人已经少和外界联系了。
不知道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的我都忘了，你们就去试试看吧。
陈词边往屋里走边对余德利说。侯力跟在身后。
电话几乎原封不动，他们看着陈词从旁边拽过来一块抹布，将它擦了擦。电话交到余德利手里的时候，看上去像新的一样亮了。随后陈词将凳子拽出来，并也用抹布擦了。他一边看着余德利开始拨电话，一边示意余德利坐下来。余德利并没有理会，他似乎想立即和电话里的人说上话。这个事情确实着人急。
电话终于通了，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人接。芒音很微弱的在余德利的耳朵里跳动着。他又重新拨了一遍。仍然如此。
或许那些家伙睡着了。那是一个小邮局，在五十华里外。小罗经常去那儿寄信。他和他们很熟。你想，这地方山高水远的，也没有多少屁事，记得小罗每次回来，总会带来些关于他们的笑料的。这个事情，看来急不起来，你们看呢。要么，过一阵再打吧。
陈词看着小伙子忙碌着的手说。
侯力白皙的手背上正暴露出一条条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蠕动着。他垂下头，又拨了一遍，将话筒贴在耳边听了一阵，然后也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话机。
司机小刘正在安慰黄萍，他仿佛是忽然间出现的。他扶着黄萍的肩膀，黄萍的哭声开始小了下来。两三天来，小刘是怎么和黄萍好上的，简直是一个谜。侯力当然也感到奇怪，电话始终没有打通，他只得和余德利重新返回到走廊上。小刘正贴着黄萍的耳朵说着什么，声音很低，那样子显得很暧昧。随即侯力看见黄萍将小刘的手从肩上移开了，尽管如此，司机小刘依旧站在黄萍的身后，他的膝盖几乎贴着她的后背，看的出来，黄萍似乎对他的膝盖充满了温情。小刘垂手看着侯力和余德利走过来，其他的人也盯着他们两个人的脸，他们的表情有点木，侯力有点不习惯这么多人看着他，眼神里含着逼问的意思。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有人开始发牢骚了。现在的情况竟然是这样的，同来的姑娘忽然间失踪了，而所谓的野人一点眉目也没有。现在的境地就象是泥沼，大家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其他几个人又开始打牌了，纸牌这几天还正是帮了他们的大忙。另外几个人像在聊着什么，看见侯力和余德利过来了便停止了低语。冯岫教授看上去似乎在打盹，身体斜靠在椅背上，胡澈坐在他的旁边，他坐椅的椅腿毗邻司机小刘的脚。他们在刹那间静止了，看见余德利摇了摇手之后又恢复到唧唧喳喳的状态中去了。
大家就这样几乎在这种唧唧喳喳的状态中在此地渡过了三个夜晚，两个白天。白天比夜晚更加漫长，更加令人不安。
白天的搜寻仍然一无所获，现在天又慢慢的晚了，大家似乎对天上绚丽的晚霞和这里独到的晚景厌倦了，他们耳朵里似乎只保留这能听得见的那长长的勺柄搅动的声音，长柄勺嗑动他们碗沿的脆音一响，意味着一天就宣告结束了。他们显然对此已经要求不多。只希望在夜色降临前，能看见有人从草坪的那头走过来，无论是谁。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边很响的喝着稀粥边张望着草地的那一边。夜色像一层薄翼慢慢的披上了他们的肩头。走廊上的人影慢慢的稀了，有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内，那边的灯亮了起来，然后听见门的吱呀声，还有碗盆的碰撞声，说话声有点模糊，但是仔细能听得见是谁的喉咙。
草地上似乎星星点点的响了起来，那边的山阴树影些微的摇晃着，有人说着这无常的天气无常就转身进了屋，拖鞋和凳腿移动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侯力仰首向天，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两三点潮湿的雨点。整个走廊以及走廊外面忽然间只剩下侯力一个人了，他伸出手张开手掌，雨点大了起来，很有力的打了一下他的手心。屋内的灯光照过来了，侯力觉得雨点像一颗颗星星斜落下地。
就在他准备也转身进屋的时候，他禁不住的叫了起来，大家快来看，谁回来啦？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点不能自制，大家都听见了年轻人有点颤抖的声音。所有的门在侯力的身后打开了。
谁？张小蛮？就是她。
张小蛮走过来了，她的走路姿势和她愈来愈近的表情使大家从心里吁了一口气。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人，陌生人稍微比张小蛮高一点，长脸，高鼻梁，浓眉大眼。还没有等大家问话，他就自报了家门。
我是罗列。人们似乎在一瞬间忘记了罗列是谁。他们的思维还定在张小蛮失踪所带来的危险与顾虑上。就像面前突然出现的墙垛挡住了本来的去路。事实上，这堵墙是虚妄的，它并不存在。
首先有人问张小蛮是不是被他从陷阱中救出来的。张小蛮被问的莫名其妙，她脸上充满诧异之色，什么陷阱？哪来的陷阱？大家一下子迷糊了。余德利稍略将情况讲了个大概之后，他问张小蛮究竟去什么地方了。他又说了诸如，这地方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的，理应不要乱跑，让人不好组织，不好交待，还害的大家提心吊胆的，云云。他的语气很显然有点严厉，大家都觉得这种口气对一个妙龄女子也不为过，然后大家都要求张小蛮说说她早上出门后究竟去了那里，“你不知道哦，我们倒担心死了！大家处处找你。”这是彭小树在人群里说。张小蛮说她的肚子实在饿了，等我们吃点东西再说吧。她说的我们自然还指罗列。罗列舔了舔他的嘴唇，还眨了眨眼睛。有人很快就将两碗可以照出人影来的稀饭端到了他们的面前。稀饭仍然有股涩味，张小蛮没有办法，她只有喝下去了，而罗列脸上是司空见惯毫不在乎的表情，看的出来，张小蛮很快亮出碗底是因为食物的难以下咽和自己的无奈，而罗列则是有点饥渴难耐。
张小蛮喝完后，有人问她还喝吗？她连忙摇手说不了。
原来情况是这样的，张小蛮和黄萍起初出门，的确是想找一个地方解溲，她们想起了招待所厕所里那些绿头苍蝇和臭烘烘的味道，就感到恶心，然后她们就沿着屋后的一片灌木丛小道走远了，黄萍缠着张小蛮问，她在车上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梦。
“她的好奇心令人吃惊，真的。”其实好奇心谁没有呢。
张小蛮的眼光扫视了一下围着她的许多脸，那些脸上也同样充满了好奇的表情，它们期待着张小蛮继续往下说。
张小蛮被她缠不过就跟她讲了那个噩梦，也就是她梦见自己的父亲死于车祸，实际上张小蛮是不想再提这些旧伤疤的事，因此脸上愁云满布，也是自然而然的。黄萍似乎为了触动她的伤心事而感到了一丝歉意，她主动的将话题引开她告诉她，她说她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张小蛮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了，她的表情生动起来。她和小刘好上了。黄萍话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欢快，我完全能感觉到，但是我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究竟谁是小刘，张小蛮说。作为朋友，张小蛮当然为她感到高兴了。她们就这样一边谈，一边走，不知不觉，也不知道走多远下去了。她们谈得很投机，但是黄平问张小蛮有没有朋友（男朋友）的时候，张小蛮总是巧妙的避开了这个话题，张小蛮很显然不想谈。她们一时竟然忘记了解溲的事，后来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出现，她们还会走下去，愈走愈远，她们都觉得她们之间的话题就像脚下的路一样漫长，遥无止境。
那个人是谁？
他就是小刘。
小刘的出现打断了她们的话题，小刘的样子显得很憨厚，站在那儿，身后是山石树木的影子，映衬着他的固执的身影，小刘看着黄萍的眼神很软，很柔，这使得张小蛮心中怅然若失，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只有天和地，还有他们自己，显然爱情使他们同时疏忽了张小蛮。黄萍已经从张小蛮的身边向那棵树下的小刘走去，她甚至没有跟张小蛮打声招呼，就挽着司机小刘的胳膊继续向前的路。张小蛮看着两个人偎依的背影消失后，她便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了。
走在回头路上的张小蛮心情复杂，刚才两人走的默契感消失了，只有突然而至的孤寂，和一丝难以抵御的恐慌。四周的树木山阴不再像刚才那样了，开始的时候，她们边谈边环顾四周，一切是那么宜人，赏心悦目，她在心里还为这个深山丛林里的早晨漫步的氛围感动和喜欢呢。似乎是忽然间，一切发生了变化。偶尔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一两声鸟叫，也使她有点心惊。张小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胆量，原来是那么小。她甚至对她以前做的事情感到了不可思议。
我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胆小的人。用胆小如鼠一词形容恰如其分。
张小蛮舔了舔她的嘴唇，她的嘴唇透出一点性感。
当时的张小蛮十分矛盾，她没有想到自己面临这陷入的两难境地。她不敢向前，因为她觉得眼下的路和她经验中的路愈来愈不符合，一个人只要经过一个地方，当他第二次经过的时候总有些标示会提醒他。她环顾四周，那些标示消失了。她如果向后的话，她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是否和黄萍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即使走对了，她似乎仍有点犹豫不决。她担心自己打搅了他们的好事，还有甚至她们会嘲笑她。是张小蛮的自尊使她左右为难。
她在心里甚至责怪起黄萍来，起初的解溲的提议就是她先提出的。她记得自己当时没有什么尿意，由于这地方的偏远和卫生状况她要比以前大大减少了摄水量。她自控住自己。到这一步，没有办法。她跟她出门，是碍于一种情面。更为重要的是，张小蛮慢慢的感觉到黄萍和小刘的那个情形似乎是先就约好了的，她认为自己只是陪黄萍走了一段路而已。路走完了，她自然就离开了她。也许是小刘看见她们出门，然后从另一条路跟上来呢。男人会这样做的。张小蛮这样假设，是不想削弱在内心里保存的那一个纯朴可爱的形象。事实上，她们确实互为吸引，各自都喜欢对方。
但无论怎么说，当时黄萍确实丢开了张小蛮向小刘走去，使胆小的张小蛮陷入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境地。当时我正想骂她两句。她人呢？张小蛮一直张望着，她的大眼睛显得十分迷人。还没有回来？她问道。
他们？他们早回来了。
黄萍为什么说张小蛮掉下陷阱呢？据黄萍自己讲她认为这样夸大事情的严重性，大家才可能倾巢而出。侯力将黄萍的房间门推开的时候，他看见小刘正和黄萍在一起。他们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紧张，张小蛮能回来似乎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事实上，他们起初的紧张和惊慌是真实，黄萍的哭泣也是真实的，他们确实也意识到了当时问题的严重性。只不过听见侯力在楼下走廊上有点激动的叫声，他们才真正的如负重释。黄萍之所以和他们讲子虚乌有的陷阱之类，除了引起大家一致重视之外，当然还有她的另一层考虑，她不想自己和小刘好的事让其他的人知道，她觉得当时自己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因此在她的叙述里：小刘是没有的，只有两个姑娘的山里早晨，起初清新自然的散步，说话，后来的惊慌失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