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的风暴将近两千余士兵埋在黄沙之中。路还是要走的,沙漠也并非天堂,它和高山一样蕴藏着危险。我从被掩埋将半的战车车顶上下来,黄沙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面孔,它起伏着它蜿蜒甚至可以说是优美的线条,就在这瞬间我的士兵却消失了一半。我有一点昏眩,差一点从战车上一头栽下来,幸亏有一名下士扶住了我。我们不得不前行。黄沙忽而高忽而低,天地之间似乎是无尽头的黄沙堆积,路途显得渺茫。秋阳上身,开始使人燥热难当。我不知道,我们的路是不是走对了,或许在打转转也是有可能的,在太阳的眼里,我们是多么的孱弱,多么的无助呀。我想起了祖父,可怜他身经百战,有飞将军之威名,但也无法避免在黄沙中迷失方向,最终自责不已而割刎自杀。难道今天我也要落得此下场嘛。我知道生命中有无法避免的重复。可以通过沙棱上的投影和光晕来判断方向,管敢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年轻人。他的提醒是对的,我将赶马鞭插进了沙中,粗沥的沙面上出现了细细的纤弱的影子。我们从这个时间的身影上找到了方向。我们又提马前行了,这时有一两声铃铛的响声从东南方向越过沙棱传了过来,一会儿,沙棱上冒出无数的驼首,驼峰。那是行过来一个驼队。他们愈来愈近,面影愈来愈清晰。这是一群商人。我们几乎劫走了他们所有的骆驼和水以及干粮。我的士兵们身手奇快,在我的授意之下,那些商人们只得背缚在沙漠中,任凭黄沙如何舔他们的脸了。这群与我们邂逅的商人,趾高气昂的异族,或许命运正是这么安排了他们的归宿。他们将成为我沙下的兄弟们生命的慰籍。他们来的方向正是我们去的方向。在沙漠之上我们行走了四到五日,终于到了一个苍苍的谷口。
生命中喜悦就在此刻降临,我们的眼前一亮,沙重沙复兮疑无路,谷暗谷明兮又一春。欢呼声从我的身后升腾而起。士兵们激动的拥抱在一起,场面异常感人。大家兴奋的散开,向谷中一处水洼奔去。很多人激动的摊到在水洼之中无力爬起。有人找到了一眼泉,淙淙的流着,鞠捧一口,不仅甘甜无比,还很温热。很快人们就包围了它。又有人沿着泉线在偏东南方向发现了一汪大水。看,一泉小水夜以继日的流淌,寂寞了多少年,才形成我们所见的模样。水面上印着天上的云彩,山脊的倒影。水异常的清澈,可以窥见水底寂寞沙石无数。所有的人都围着湖光,争相跳进这温热的水中。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了将近千人的沐浴。每一个被湖面托起的脸孔都充满了喜悦之色。荡漾着生的光辉。在这个天然的湖泊中,有这么多赤裸之身宛如银鱼在水中穿梭,悬浮,游弋。当我们又踏上征途的时候,这神情气爽的一刻成为一个小小的点珍藏在我们的胸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得那一刻是多么的短暂,多么的难得与美好。
山谷中下起了小雨,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在山谷中布满着,回应着谷里的泉声,我们在谷口支起帐篷,升起了炊烟。管敢和另一个下士抱着一堆柴禾从湿漉漉的草地上走过,他们便说边笑着,脸上荡漾着年轻的笑容。我喊住了他。管敢。管敢一阵小跑向我的帐篷跑了过来,我确实很乐于与这位年轻人交谈了。我们在帐中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有一只小虫在我们的脚下叫着,弹奏着寂寞的音乐。外面的太阳一会儿又亮了起来,空气中传来一阵阵香味。小虫继续有信心的弹奏着,可是管敢一脚碾死了它,站了起来。为了行军顺利,车辆辎重该抛弃的早就抛弃了,我们徒步穿过山谷,继续向前挺进。面前的黄土与星星点点的草绿增添了我们的希望和勇气。时隐时显的太阳傍西的时候,敌人从谷口冲出来,咬了上来。从东南和东西方向响起铮铮的马蹄铁的声音判断,敌人已经分成两翼,在前方合围包抄过来。箭和杀声从前方像一阵乌云压了过来。就这样,奋战在谷中,箭羽纷飞,人仰马翻。天慢慢的黑了,最后一只箭停止了射击。但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在黑下来的夜色中穿梭。竟然有月亮升起来,在乌云行走间摇晃。借助月光站立山头可以看见敌人的旌旗在遥遥的岩角猎猎而瑟。这种时刻天地间是最静谧的,也是最危险的。这是一个关键的夜晚。因为一日之内已经发射50万只利箭。现在可谓箭逐用尽。再者还有不足三千的步兵,危机就在旦夕之间。我正依在帐中的一块石头上,有士兵来报管敢不见了。我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不可多得人才,找。我咬出了一个字。可是,很快我的士兵们就告诉我,处处找过就是没有,就是战死的死人堆里也不见他的影子。管敢就这样失踪了,他或许去投敌了,或许战死在某一个僻处。英雄与叛徒,仅在瞬间一念。我甚至觉得无法责怪。我不得不和韩延年将军商量,我们必须在这个夜晚突围。实际上,再给我们每人一二十支箭就能支持到边界。韩将军说是啊,我们只得孤注一掷了。时过夜半,月儿慢慢西坠进乌云。我下令擂响军鼓,奋力突围。可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下士来宣,战鼓均已破裂,无法发声。然而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呢,时间又迫在眉睫。不容迟疑。于是,我下令兵分数路,向四面八方突围,士兵们的声音震天吼响,有力的裹向了前方。毫无疑问,这样一来,他们扰乱了敌人的视野和注意力。这是一个不是上策的上策。散开的每一个士兵身上都存有一线希望,我祈祷他们能够顺利的越过衢地,到达边境搬来救兵。我祈祷上马,和韩将军一起只带十余名亲兵越岭南走。
我不断的夹动双腿,催促我的青龙马。我的伤口由此隐隐作痛,马的背脊使我的腿伤就像搁在了一块硬铁上一样。有飞箭越过头顶,我几乎伏在了马上。有两个士兵在我的马边飞奔着,奔着奔着,然后就扑倒在地,背上的箭像穿心长出来的芦苇。还有几个士兵已经走散了,愈来愈高的草地淹没了他们的影子。后面的喊杀声慢慢的在逼近。韩将军的马在我的前方像一个飞了的墙角向下一摊。它中箭了。草地里响起了马的嘶鸣。韩将军斜歪着身子,滚在一旁的草皮上。他的坚实的身子将箭柄压弯了下来。微光中沽沽而出的鲜血一片漆黑穿进草丛。我翻身下马,为韩将军合上圆睁的双目。我知道,一只箭羽也可以随时将我的生命洞穿,就像韩将军一样。我只得弃马而走。我抚慰了一下这匹和我出生入死的老友,就一巴掌打在了它的屁股上。它惊啸着一脚奔了出去。它昂扬的头颅和飞鬃在西北方向的模糊月影中,不停的跃动,缩小,直至消失。由于一丝慌乱,我一头跌倒在一滩污水中,甚至还有一丝血腥。但是很快我就全然不顾向前飞奔了。我的耳朵呼呼生风,喊声在我的身后愈来愈小。然而草愈来愈和我过意不去,搅动着我的双脚。要知道,我的腿伤又使我清醒着,不敢有丝毫停留。可是很快我听见四个方向的声音,四面八方的声音像无数虫豸在狂飙突进,在缩小着它的威力的圈子。我几乎累坏了,一下跌到了。希望的线丝被这涌过来的潮水般的马蹄声,兵戟声,呐喊声所掐断。我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的腿上那个铜钱大的伤疤再一次的流下鲜血,像一股黑漆挂在我的腿上。坐下来之后,发现草相当茂盛,月亮一会儿躲进云层里,一会儿又从云层里出来,露水在草尖点点闪光。我盯着天上看着,云月匆匆,不可挽留。忽然我的膀胱一紧,是呀,疲于奔命,竟然忘记这回事了。也许这是我生平最后一次小溲了。我晃动着身子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尿水在草地上银亮而真实的响着,这时,脑袋里晃动出母亲,妻子,儿子的影子,他们在眼角飘忽而过。还有在额齐纳旗时整兵待发的那一刻,5000颗人头在晃动,整齐划一,志气高涨。可是眼下,也纷纷在我的眼角滴血,飘零,纷纷而落,化为尘泥。我的眼睛涌出了泪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将我逼到了上下齐泪的境地。我系好裤子,有点狼狈坐到了地上,我真的不知所措。云月依然匆匆,无法挽留。我拔出我的随身的小匕首,举在空中,端详着。匆匆云月在上面留下它们的影子。这一边是黑暗,这一边是光明。我想起了我的祖父,那位可敬的飞将军,用自己的刀挑飞了自己的灵魂。我举起了我们的刀。刚啷一声,我的小匕首从手中震落。一股羊的腥臊味包围了我的嗅觉。然后我就开始了匈奴汗国的皮鞭下耻辱的余生。当韦鞲(匈奴人的皮制品,套在手臂上)闪着光亮抓痛我的胳膊时,你可曾知道,这一切与我依马可待的梦,那一个我羞启于齿的梦多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