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近中年,同学相聚,很多的唏嘘感慨,华发、细纹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曾经年少,同学的时候竟然没有细细审视身边同学的容颜,待到多少年后相聚,在熟悉的面容上逡巡的时候,不得不感慨,年华似水,岁月最是无情,一回相逢一回老。能够相逢还算是幸运的,还有那么几个过早地离我们而去,永不可能相逢了。
我是在闲聊的间歇忽然看见那个淡墨的底色的小小的台搁的,中间是明黄的旧旧的丝绸般质感的画面,上面是一幅茶联:若能杯酒比名淡,始信村茶比酒香。最底下,还印着:清袁枚。
同学喧闹依旧,我的心却在刹那间安静下来,觉得这句话竟然也如兰香般在心底溢开,上联中一个“比”字让我很费一番猜度,是说,一杯酒和名利相比,名利淡呢?还是说,因为把名利看得很淡,杯酒也便如名利一样的淡?下联到是没有疑问的,是说:才会相信茶其实比酒更香。
原来上句是因,下句是果,有因才有果,我思忖良久,还是更喜欢后一种猜度。“比”作“一样”来解,杯酒淡,名利淡,才显得茶香。
把酒、名利和茶放在一起比较,本来三者之间没有可比性,因为它们不同类,但却很费思量,名利是身外之物,看淡一点,是人生之大悟,很多人不经一番起落挫折是不会看透的,没有人生来就是清心寡欲,淡泊无争的,那应是后来的修为,或者是人生际遇教你懂得。老苏也是被一贬再贬,把儒家的积极用世之心磨了又磨之后,才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我常想,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该是风轻云淡的。待到他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时,虽然也是一样看淡名利,却有着一种悲苦的意味在了。
名利该淡,可酒却是浓的,林清玄不是说过“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么?这酒浓,不仅仅是酒的浓度,更是酒里的情意,仿佛要表达深浓的情意,唯有一醉相谢。
亲历过两回这样的壮举,一回是在淮北,淮河以北在南方人看来,也算是北方了,北方人以豪爽著称,我们去淮北参加一个教学研讨会,席间遇到一位老乡,那么,为了表达对我们这些老乡的深厚情意,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酒,那酒本来就是濉溪酒厂的烈酒,浓度极高,杯子也很深,大约一杯能够装二两酒的,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下去三大杯,然后,就咕咚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在他来说,情意是表到了极致,但,我却真的以为没有这样的必要。
还有一回,是同学十五周年聚会,一个后到的同学,为了表示歉意,表达自己对同学的珍惜,走上桌子,二话不说,自罚三杯,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很感动,看着他一口一杯的,喝得我们都有点热血沸腾了,哪知三杯下去,一跤摔倒,然后脸色煞白,害得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弄到宾馆,再请来医生,给他打点滴,那次的同学聚会也便匆匆收场。
酒,是真的浓,但情意实在无需如此浓情豪壮去演绎。
如果要把酒看得像名利那样淡泊,非是海量,那便只有自身的修为了,浅斟小酌,淡淡的浅浅的喝一点,喝一种氛围,像张炎那样“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到也是一种境界,如果,喝酒,能够把握好这样的氛围和境界,那才能真的酒若名利一样淡吧。淡淡的,不贪求,不沉湎,酒为心役,而非心为酒役,黄昏中庭,月下梅前,亦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喝酒,不伤身,不伤心,只是一种情调,一种心境,一种享受。
淡泊名利,是去欲,浅醉闲眠,是去贪,没有了贪欲之心,那便可以喝茶了,而且可以喝出茶香来,想来爱茶之人必是心境尤其澹泊之人。惟其澹泊,心方能够真正由喧嚣中静下来,尘心不起,在虚静中闻香、观色,品茗,茶气氤氲,一念澄澈,且不说茶能保健,单是有了这样的境界,怕不也怡情养性么?
袁枚一生爱茶,也许,正是有此茶心,才会写出“惟有书味甘,行行堪没齿”的句子,领略得了“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的美。
其实,真的很佩服陆羽,茶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侣,他年幼遭弃,为僧人智积所收养,其实就是智积养大的侍仆罢了,给他煮茶干杂役,后来,又逃到戏班作了优伶,历尽苦辛,幸遇崔国辅,资助他去游历,游历中,遇到了生命中的那株兰——李季兰,陆羽用情很深,也许是相貌粗陋,身份低微,他对她一直是一种仰视和呵护,从没有贪求,直到李季兰糊里糊涂呈诗朱泚,被德宗处斩。他方写下:“昔人已逐东流水,空见年年江草齐。”的断肠句子,从此离开伤心地吴兴,隐居上饶,即使是朝廷的征召,他也弃之不顾,终生未娶,孤独终老。
他的《茶经》流传后世,自己也被奉为“茶圣”,可是,在这些光环的背后,我更愿意去细细寻思他的茶心,他豁达、澹泊、随缘、情深。倘无此茶心,也难说他就能成为茶圣吧?人世之事,一种痛失一种成全,由不得你做主。
人近中年,名利之心,贪欲之心,不该再有了,活着,不是一种装潢,而是一种抽身,但我以为也不是一种故作清高,金钱名利,该有有,不该有就算了,无需费神,水到渠成,不刻意,不费尽心机,一切随性随缘随意,方是最好。
喝茶的最高境界,便是手握一杯茶,身心俱融,那时候,天地万物都不以为念,得失浮沉都已忘却,只有手上一杯茶,心里一份清宁,心头一份安然,这无疑是需要生活中的智慧和颖悟来作底蕴的。
茶与酒,一淡一浓,如果,酒心也能若茶心,那么,从一杯茶里品出酒的浓,情的真,味的醇,未尝不是不可能的。
朋友相聚,来上一杯清茶吧,茶香和酒香,实在只需一颗心而已。
十一、最是那一低头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低头之美,估计再也美不过此了,奈何,“惭无倾城色”,也没有浪漫痴情的人来分别,这样一低头的温柔,只会让人以为是发花痴罢了。
我所说的低头,乃人生一种姿态,意态高昂的生活固然美妙,但不是所有人玩得起的。杨贵妃很高昂,连玄宗皇帝的帐也不买,跟他吵完架自己跑回娘家:你不接,我还真不回来!难得的是玄宗皇帝真跑去接,曾经,感动得一塌糊涂,玄宗皇帝太爱杨贵妃了。后来想想,不是那么回事,皇帝的爱情最是靠不住,他不是宠爱了梅妃十年么?杨贵妃一来,照样打入冷宫。
那是为什么呢?皇帝亲自送美食去抚慰,差不多是平常小夫妻吵架的姿势了,对了,杨贵妃玩得就是新鲜。后宫佳丽三千,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啊?偏偏她敢,这就不能不让玄宗惊讶惊奇,乃至惊诧吧,之后想想,可能居然咂出点人间夫妻的那么点情味来了,这恐怕是玄宗皇帝最缺的感觉。
但是,毕竟是皇帝啊,杨贵妃女士这次真是走了一步险棋,“富贵险中求”,她走对了,不代表所有意态高昂的人都会成功。陈阿娇可算是非常高昂的人,能够赚得一份金屋藏娇,母亲又是劝倾朝野的馆陶公主,连婆婆王皇后都得买账。哪能够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卫子夫来抢夺恩宠?撒泼要挟,甚至巫蛊,最后的最后,她被送进了冷宫,不惜千金买一赋,《长门赋》到底买不回皇帝的心,惹得后世的王安石嘲笑她“君不见咫尺长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抬头向天,很爽,天上都是美好的,要不是蔚蓝一片,要不是白云悠悠,就连火烧云,也能够给人无穷的想象。不然,人类怎么会想到天堂的方向一定是在天上呢?但是,低着头走路就不同了,你可能会看到美的东西:秋天铺满郊外的落叶,踩一脚,把理查德克莱德曼十根美妙的手指就唤醒了,秋日私语便会吻上你的心扉;你可能会看到冬天落满大地的雪,“玉树琼枝作烟萝”,李煜的词境,化满在天地间。
但你也可能会看到一只老鼠、满地泥浆、杂草丛生、一具尸体、一堆牛粪……这是抬着头的时候不会看到的,既然如此,那不如抬着头吧,让眼睛尽享欢娱,殊不知,不肯低下头的人最可能一脚踩了个空,轻则跌个骨折,重则白白殒命。
看来,还是低着头走路实在,一切都是无法逃避的,那就直面吧,何妨?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穷其一生,我们能够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价值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孔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我觉得这句话里最精彩的就是一个“知“字,谁又曾真正知道了自己为何而“生”,怎样去“生”?既然“生”,何谓可求,何谓不可求?每个人悟到的实在是有限的,所以“生”的如此不同,有的人“何时忘却营营”?有的人却“人间有味是清欢”,有的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有的人“吹梦到西洲”。
低着头走路,敢于直面,美或者丑,对或者错,善或者恶,才能看得清楚,看清楚了之后,丑事、错事、坏事,大大小小罢了,谁没干过?说没干过的人,要么是虚伪顽固的,要么就是神仙转世了。关键是,现在还干么?已经改过了么?是否清醒了呢?这是抬头的人觉悟不到的,一路风景太美,我们就忘记了去检索内心,修正内里。我们永远不可能完美,我们永远走在追求完美的路上。甚至,我觉得,错误有时是那么可爱。
中年人很少犯错了,但大多是以圆滑世故为代价的,这样的代价是社会认同的,我们的内心并不认同,甚至因为抛弃了我们该有的天真、善良、热情、率直,我们自己开始恨我们自己了?为什么活到后来,我们越是面目全非呢?
不是我们不小心,是社会太大意,总把我们引向生活的反面,可想一想,路还是在自己脚下,你一直盯着你脚下的路,一直在低着头走路,怎么会迷途呢?想来,在喧嚣的世事中,不管身外繁花似锦,不管红尘多少埋伏,依然能够专心走路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杨贵妃只是侥幸,倘陈阿娇能够低下头走路,她该能够想明白,刘彻一开始对她是喜欢的,不然不会许以金屋,喜欢归喜欢,这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更喜欢的恐怕是她能够带给他一份坚实的依靠,有了她,他的宝座可以坐得更稳,更踏实,一旦江山稳固,皇帝的身边,美女如云,他最不缺少的就是女人。
青春韶华最是短暂,待到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的时候,何必还要如此霸道骄横?她的可悲在于她从来没有低下头来面对自己。
我的新书,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很快就可以上市了,起初,我是高兴的,甚至有些兴奋,这个梦,在我两年前拿笔那会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是出门正好被馅饼砸中了,怎么能够不欢喜?
甫一低头,便自叹,那两本书实在只是起点,内里太多的不满意,曾经的笔力所限,思略所困,在追求清新唯美的路上,竟是太过了,殊不知文字之美,不仅是文笔,还在于一种气场,气场之美是文字本身之美所远不能及的,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哉。孟子的“养气说”乃是武当派的掌法,精魂不在于掌,而在于内气。
美,又何尝不是?内在气场之美,才是我现在认为应该去追求的。保不准哪一天,我再一低头,发现,原来,我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发掘文字之美。
连日阴雨,不知道千年之前,陈阿娇拿着《长门赋》那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她真的够笨,居然用皇帝最忌讳的巫蛊,刘彻对她,也算有情了,换了别人,怕不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么?
与其意态昂扬地做尽蠢事,那不如低下头吧,只是低头,只是直面人生的一种态度,低头的时候,骨头和身板应该是直的。那就好了。
十二、冬夜,一些心绪
此刻,是暗无天日的结束,是重回人间的开始。
两个月的苦熬终于到头了。每天都写字,每天大脑都在高速运转,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快要崩溃了,苦苦撑着,两个月不到写了好几万字,这不是小说,是散笔,这样的艰辛居然也坚持了下来。
诗经完稿了,张孝祥词鉴赏完稿了,其他也完稿了,忽然就觉得全身每个毛孔,每个骨缝都往外透着轻松和喜悦,此刻,多想有人能够分享这样的松弛和快乐啊,我仍然用写字来释放这样的幸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写字会成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除了工作、吃饭、睡觉,时间都花在了写字上。
因为写字,结识了一些气味相投的朋友,彼此间无需客套,见过也好,没见过也好,都一见如故,没有功利,没有隔阂,虽然花开各异,却各自于自己的枝头开出属于自己的美丽,尊重每一种花开的方式,就如同路过郊外芳树丛生的花林,每一叶每一花,都是令人惊喜的,赏心悦目的,我不是一个苛求的人,但却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我希望生命里,有这样的路过,有这样的际遇。
我们因写字而相交,也仅仅止于写字,彼此间没有世俗的任何纠葛,这种纯粹和美好,令生命中有了超越成败的愉悦和芬芳。
就像这个下午,我们一起喝汀溪兰香,我不喝茶,也不知道什么是好茶,但是是相敬相宜的人在一起,我们勾画一个梦,然后,让时光将梦圆上,在时光里,我们会收获比这个梦本身更多的过程和求索的快乐,收获一份在梦里耕耘的充盈,看着那盈碧的茶叶,想象着那茶树,就长在清澈的溪流边,混合着兰花的清香,便想拼命吮吸生命中这美丽的时刻。勾画梦想,拼凑热情,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