臼耳朵那时已经落草一个月了,可对母乳依旧很痴迷的样子。远远望见母亲寿桃一样鲜嫩的双乳在清澈的草地间月光似的晃呀晃着,臼耳朵再也忍耐不住了,昂着雪白的小脑袋奔跑起来,跑得玲玲珑珑,却也颤颤巍巍的,像是被起落的草浪截去了双腿,也像奶奶那样。奶奶是缠过足的,每只脚只有半拃长,走起路来咯咯噔噔,若跑动时,就跟羊蹄子一样细碎而又看上去缺乏平稳。
其实,刚到一个月上,臼耳朵的母亲就被爷爷用青布兜儿罩住了肚子,从此失去了哺乳的自由。青布兜儿是奶奶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青布是爷爷穿破的一条裤子改造的,已经洗得发白发脆,罩在母羊的两只乳上,竟使得她的身体越发不俗。青布紧贴着那一处羊身体,透射出奶白色亮鲜的光来。这光芒完全来自母羊饱满丰硕的双乳,那的确是一种诱发着成熟的美丽与魅力的白光。所以,在那些青草如牧歌般荡漾的初夏时节,着实让小羊羔有些耳晕目眩了。然而,也正是在那种古怪的青布兜儿面前,臼耳朵羊大抵有些困惑不解和无奈的。
爷爷放羊多半也会带上我。那时,我已经能在地上爬来爬去,但身体还是虚弱。我能记住的只是这样一些纷繁的情景,有时连这些东西都是若有若无的虚空。那时,我两眼冲着天,天蓝得泛着绿,绿中又渗出一道道鲜红的光芒,很刺眼。我在柔软的草地上慢慢爬行,完全像只小动物。实际上,我一直是这样爬来爬去的。我的身体还很轻,我的手和脚,还有膝盖都没有多少分量。它们只是让草叶儿稍稍弯了一下腰身。随即,那些草儿便在我的身后愉快地伸展着,像一次次舞蹈。草也能发出轻微的声音,但绝非呻吟或怨责,那中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正随风流淌。我的手和脚,还有膝盖都沾染上这种芬芳的气味。临回家时,我看见一双将我从草丛中抱起来的手,那手也是这般的清香夯实,它使我离开了土地,以至于让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从那草地间蚂蚱一样飞翔起来的。那双手一直牢牢地托举着我的身体,爷爷的面孔直逼近我,甚至就要贴在了我的鼻尖上。那脸已是苍老的,上面的皴皱肆意地堆积着纵横着,并在望着我的那一刻慢慢地弯曲,像蜿蜒在草场上的一道道沟沟坎坎。爷爷背起我悠悠地吆喝着羊群。那声音与四周的风响应着。爷爷的声音在平坦的草场上起伏穿越,有时又像一只北方大雁在草场的上空飘来飘去,甚至惊扰了静歇在草丛间的虫子。那些生了翅膀的家伙扑闪闪地从绿色之中飞旋起来,在晴朗的空气中,它们的飞翔与翅膀同样晶莹别致。我看到爷爷的脸庞是黝黑色的,泛着矍铄而又稳重的红光,连那些凸起的血管也是这般的紫红色。他的脸实在太黑了,只有牙齿反射着玉米粒一样的金色的光,还有他的眼珠,白眼球很少一点儿,装满了淳厚的黑。爷爷的目光透射出朴素的力量和神气。
黄昏迫近,爷爷的手臂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他抱我的姿势一再改变着,显得很拘谨,力度也不得要领,紧一阵又松一阵,有几次我险些要掉了下来。当然,不会掉下来的,那可是爷爷的命根儿。
这时,我看到草地上落了雪一样一片一片地白着,那些白色又不是静止的,它们云团似的在草浪中呼噜呼噜地往前滚动奔腾,还不时发出咩咩的欢叫,此起彼伏,逶迤前行。而染上金黄色光泽的草场顿时有了无限生机,草儿也跟着羊群快活地翻滚开去,一浪高过一浪。夕阳也使得爷爷的脸涂满了金色,那张脸浮动着矫健的牧人特有的光辉。爷爷抱紧我,我随着他的身体在软软的草地上深深浅浅地一路下去。但是,很快我就再也无法在他的怀抱中安静下来,我的腹内咕噜咕噜地喊叫着。于是,我哭,我闹,哭得呜哇呜哇地响亮,这惹得身边的羊群忽地寂静下来,四周也跟着一片寂静。爷爷却笑了,冲我说,你个小羊羔子,哭起来比铜锣都响亮呀!于是,他一下将我高高地架过头顶,双目好奇地盯着我的小牛牛,边看边痴痴地笑,笑声传得又远又长。爷爷将他的脸完全贴了上去。他说,让爷爷揪个小鸡鸡吃吃吧!他的胡茬又密又硬,我又不知好歹地号叫起来。那胡子的确弄痛了我,但我还不明白那就是爱。
这时,爷爷也许看见臼耳朵又在左右纠缠着它的母亲。臼耳朵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后,便迅速地跪下自己的两条前腿,那样子服帖而又乖巧,带着乞求却又十分地霸道,而白茸茸的小嘴唇早就含住了母羊的一只鲜活的乳头。它的细细的脖颈像一截弹簧似的在母乳身前灵活有力地抽动着,很有节奏。母羊只好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听任小羊羔任性又自足地吮吸她的乳汁,母亲对孩子永远是宽容的。
臼耳朵是在刚立夏时生下的,那时我已很长时间没有吃到母乳了。显然,臼耳朵的出生给羊群带来了生气,更是人的福气。爷爷又长长地吆喝一声。臼耳朵依然不肯罢休,倒越发吮得紧了。母羊也许感到了疼痛,撇开后腿想抽身走脱,用一只蹄儿不断地往开蹬着,却分明又不忍心用力,只是半推半就的样子。见爷爷高举着鞭子冲这边走来,母羊才无奈而又决然地甩开臼耳朵往前赶路了。臼耳朵咩咩叫着,情绪十分地不满,它细嫩的嘴茬周围还挂着洁白的奶珠,那些奶珠看上去很美也很珍贵。它大概是来不及细细品味的,也惶惶地跟在母羊的身后一颠一颠跑开了。
羊群进圈以前,爷爷要先给母羊挂上了布兜儿,两只乳房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惹得臼耳朵极为愤然,它倔强地尾随在母羊身后,试图伺机吮一口甜甜的乳汁,可它完全被那只黑乎乎的布兜儿弄得毫无办法。它的嘴唇早已将青黑色的布舔湿了一大片,就是得不到它想要的东西。于是,它就使着性子不停地咩咩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不甘罢休。而母羊也尽可能躲避着这种纠缠,臼耳朵不能再继续吃奶了,它必须尽快学习如何从新鲜甘涩的青草中来汲取营养。现在正是青草茁壮成熟的季节,有什么东西能比青草更宝贵的呢!所以,母羊大概不愿意继续迁就下去,她要让小羊羔懂得热爱青草。爷爷看到母羊和臼耳朵母子俩正在圈里追逐着,兜着圈子。老人心中自然踏实了许多。
奶奶的头发全花白了,在煤油灯的微光中熠熠生辉。木萨姐姐静静地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木凳紧挨着炕沿边。奶奶是盘着双腿的,两只小巧的脚从两只膝盖下面侧微微伸出来,只露个尖儿,很有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韵致。木萨很虔诚地静默着,眼睛却闪闪发亮。奶奶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把桃木篦子,在灯光的忽闪明灭之间,奶奶的手在木萨的发丛中爬上来又慢慢滑下去,又爬上来,再慢慢地滑落下去。这样反复几次后,奶奶会很专注地将手里的篦子靠近那盏油灯,然后用另一只手捋一下篦齿,捋得相当细致。这时,奶奶的手指便有了抓获了某种神秘的宝物的力量,她将手置于火光之上,再轻轻展开手指,屋里的人便能听到噼噼叭叭的脆响。很多时候,奶奶也会坐在墙根底下的一段木桩上,风像一把巨大的篦子从奶奶脸上无数叠复的皱纹间钻进钻出。奶奶就那样和蔼又苍老地坐在风中,为我的木萨姐姐一年一年篦着头发。
爷爷已给母羊戴上了青布兜子,这对臼耳朵来说是极其困惑和难以理解的,是十分残酷的事情。它甚至从这个傍晚一直抗挣到天亮,它疯子似的在羊圈里跑过来跑过去,更像一个十足的无赖不停在母亲的身后追逐纠缠着寻找机会。它的细嫩的喉咙间发出近似于哀号的喑哑声音……这些都无济于事。当然,它并不知道那些奶是留给我吃的,否则,我的哭号一定不比它弱。臼耳朵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重要事件将要发生:它看到爷爷打开栅门走进来,而且是朝着它的母亲径自走过去的。臼耳朵或者开始窃喜起来,它也许以为自己的几番折腾终于有了灵验,它想爷爷正是为它来解除母亲身上那只丑陋而又令它厌恶的布兜儿的。可臼耳朵很快就失望起来,就连母羊也感到了某种恐慌,但爷爷还是将她从圈里牵走了。臼耳朵稍愣了一下也紧跟过去,它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它的眼神空前地迷惑着。最后,臼耳朵被眼前比自己高许多倍的笨重的栅门挡住了,它很突兀地将小小的脑袋从空隙当间伸出很长一截,接着它就眼巴巴地看着母亲一下下不情愿地走远了。那时,臼耳朵忽然无助而凄凉地叫唤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好像山谷中一只奔逃着的羚羊。
母羊并没有回头,倒是爷爷回过头远远地骂了它一句,臼耳朵便收敛了几分。虽然它也许并不懂爷爷骂的是什么,它傻傻地望着母羊离开的方向,很快就将两条前腿高高地举起并杂技演员一般地搭在栅门上,脑袋从缝隙中收回来了,可那目光的确是孩子样地迷茫不解。
这时,我已经躺在奶奶的怀里。她的怀抱永远温暖却又干瘪着,但仍散发出核桃木般的香味。奶奶放下手里的篦子将我接过去,她说细皮嫩肉的小可怜……看这牛牛长得多叫人心疼呀!然后,我的身体就在她的臂弯中荡漾起来。木萨姐姐的头发被篦理的干净而又整齐,这时还没来得及扎那种羊角辫儿,散开着,非常好看。木萨大概是很想抱一下我的,她几次冲我伸过手来,嘴里也小母亲样地说出一些肯定连她自己都很不明了的话。奶奶依旧晃来晃去地哄着我。见我哭势愈凶,奶奶就将自己的衣襟从下面撸起来,露出了耷拉在胸前的一只干瘪的乳,她常常这样来哄我。而我的脸在她托举下轻轻地贴过去,我脆弱的哭声渐渐停止了,我贪婪地吮吸着,但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吮咂,是淡淡的咸涩在口中空虚地环绕。奶奶枯瘦的身体早已丧失了养分,而她此刻正在我无知的吸吮中抖动起来。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得不到,我就恼了,越发咬得急了。奶奶便疼得浑身直筛。哭声复又蔓延开来。奶奶就掉头对爷爷说,该挤些奶子喂这个小羊羔子喽!
母羊被牵进屋,爷爷已经将羊身上的布兜儿解下来,木萨也格外欢喜地从奶奶的手里接过我。木萨的个子还很矮,所以她抱我并不能轻松,我在她怀中不时往下滑溜,像一条怎么也抓不住的泥鳅,可木萨依旧抱得欢天喜地,还轮番亲吻着我的小脸蛋。木萨用一种既温和又俏皮的调子哄着我: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要进来。真是奇怪,仿佛有某种魔力,我的哭闹就停歇了。木萨的样子很甜,尤其是她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清澈得简直就像是已经将我含在里面融化了似的。
奶奶端来一盆清水,将一块抹布浸湿了,她就在母羊的身边蹲下来。她的一只手用力托起母羊的双乳,另一只手捏着抹布在上面柔柔地擦着。母羊的两只乳房渐渐地湿润了,透出粉白色的光晕,两只红枣样的乳蒂骄傲地在奶奶眼前晃动起来。奶奶继续轮番拍揉着,像和面团似的,母羊大抵是很受用的样子,竟不躲也不惧。这时,屋里响起刺溜刺溜的声音,又响又脆。声音来自羊身体下面的小铝锅。奶奶的两只手在母羊双乳的峰峦处一上一下的捋拂着,雪白的乳汁如同两道银光响亮地落进锅里,有时会偏在锅沿或溅在地上。屋子中早已弥漫着芳香的甜奶味。不久,那地上的小铝锅中便神奇地浮现出一盘圆圆的素洁的月亮,映着奶奶慈祥的脸——那脸因此有了一种被突然照亮的生动。
木萨姐姐坐在门槛上抱着我,我在她的怀里一刻也不消闲。我的样子一定很招木萨喜欢,所以,她总是把我的手指头挨个放进她的嘴里轻轻地吮着,一遍又一遍。不久,奶奶温好了奶子,甜热的气息在空气中袅袅地飘散开来,我眼中每个人的脸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才几天时间,草场上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接连飘过几场雨,丰茂的草势一下子使得天地间臃肿起来。羊群刚赶出圈,呼啦一闪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一个个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绿色湖泊之中。有时间风头猛了,才能把绿色揭起几片白色的浪花,那是羊儿正埋藏在里面吃草呢,但很快又全部隐没不见了。羊的肚子也整日圆鼓隆咚的,原先圈门可以同时挤进三只羊,现在走一只还有点紧张呢。
爷爷这时就得着手割草,夏草一天一个样儿,若再过些日子,草长疯了,扬了花,落下籽儿,就变成一堆柴禾——败了的草是不值钱的,没有分量,失去料性。这时节的日头也是庞大无比的,割倒的草静静地铺在院子里,到傍晚就晾透了,厚厚实实垛在屋顶,满院子飘香。而木萨姐姐也要帮着爷爷放羊,羊一进草场,木萨就有些慌张,连她孱弱的身体也几乎也埋藏进绿色之中了。女孩儿都是胆小的,我的姐姐也不例外。
这阵的臼耳朵依旧是放肆的,它的叛逆性格已昭然若揭,它几乎不放过任何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它伺机洗劫她们,并以最粗暴的方式咬住她们的乳头吮咂。它成了最卑鄙的偷食者。臼耳朵经常惹得那些年长或年轻的母亲们勃然大怒,也有些是敢怒不敢言的。而这时,臼耳朵的母亲已经面临着另一场恋情。那只健壮的公羊头顶生着弯曲坚硬的犄角,活像一尊雕塑,整天在母羊的尾巴根处饶有兴致地嗅来嗅去,还不时把嘴唇翻卷起很高。它们的情欲正如茁壮的青草在野地里疯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