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于冬夜的寒气彻骨,便无暇顾及那盏亮着的灯,说不定真的是父亲疏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这个年里便已经犯下了第一个致命的错误,白白浪费了电母亲自然会与他理论,有了这种隔岸观火的想法,便觉得偷吃点蜂蜜实在算不上啥,再说蜂蜜本来就是买回来给人吃的。
可就在我的一只脚刚踏进门槛里,却被一声很凄厉的嘶叫怔住了,凭着多年家中养羊的经验,我能准确地断定那绝对是羊的叫声,但又觉得那叫声未免太过于凄惨和痛苦了些,于是我在稍做思索之后又狐疑地朝羊圈摸去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坚信,那是平生头一回被这种场面深深震动。
父亲披着夹袄蹲在冰冷的圈棚里,他的眼神焦虑不安,双手沾染着某种晶亮的液体,正滴答着往下流淌。一只即将分娩的母羊惊慌而又痛苦地蜷伏在沙土地面上,它的蹄子不断在潮湿的地上疯狂地刨动像在试图得到某种救助。看得出来那只母羊已经这样挣扎了很久,因为圈里的沙土像是新垫上的,而它的身下却已浸湿了一大片。
父亲的手在羊的下身镇静地摸索着,在他和羊的旁边有一只破烂的脸盆,里面是熊熊燃烧的木柴。父亲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地闪耀着,他的表情显得庄严而难以捉摸,他深锁的眉头随着母羊的痛苦呻吟而不断颤抖着。
我屏住呼吸靠近父亲身边,一股很浓烈的腥臊味在嗅觉中来回萦绕。我慢腾腾地说,我能……帮你……干点啥?实际上我知道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就凭我学过的那点儿动物和生理知识,对此肯定一窍不通爱莫能助。
父亲根本没有理睬我,他的鼻孔接连不断冒着白气。他用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那些泌在他额头上的细小水珠就连成了一片。他的手十分谨慎地在羊鼓凸的腹部轻轻地揣摸,他按摩时的速度把握得非常平缓,就好像母亲的手滑过孩子细嫩的肚皮儿。
看着父亲的手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想被人抚摸的冲动,说实话我从来不记得父亲这样温和地对待过我们,我的记忆当中甚至没有被他拥抱过的一丝痕迹。从母亲年复一年的埋怨中,我多少能明了她的苦闷和无奈。听说父亲年轻时曾做过镇食品厂的会计,他的算盘打得精湛,而且还能写一笔镌秀的好字,可他最终缘何放弃了原本闲舒体面的工作,这一直是漂浮在我心中的一团疑云。反正从此,父亲孤注一掷,昼夜迷恋着他的羊群,这些年他还通晓诸如给羊看病、配药、打针,甚至替它们接生,简直像个专家了。
此时,父亲冲着我喊了一声,你快进屋端盆开水——越热越好!
像是得到了某种神圣的召唤,我来不及答应就撒腿朝屋子跑。
原来人在黑暗与寒冷中站久了,也就自然会忽略环境的恶劣,甚至在短时间内感到有所适应。那时的心里如同注入了某种奇妙的活力,它迅速在体内蔓延、流动,有一股暖热的气流正把我的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情感变得脆弱和敏感起来。父亲沾染血水的手和紧锁的眉头竟然成为一种瞬间的永恒,他忽然有种高仓健式的深沉魅力开始吸引住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我不可思议,因为许多年来我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好感,我和他平日少得可怜的交流仅仅是为了应付而已,那几十本小人书曾完全焚烧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它致使父亲和我几乎走向陌路。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跑进屋的,只觉得自己正在配合父亲做一件极其善良而又充满希望的事情,至少有两只以上的生命就血淋淋地摆在我们的面前,在这个寒冷的寻常年夜,有一种叫做内疚的情愫快速在心中翻滚,那只扣着铁桶惨遭厄运的羊羔正清晰地躺在我的回忆之中--虽事隔多年却让我渐渐地羞愧不已。
我在推门进屋时惊扰了母亲,她肯定误以为我就是父亲。她愤懑地唠叨,你索性就睡在羊圈里吧,年三十都不能让人消停消停……我的命就这么苦呀。
热水的哈汽在我的面前形成很宽的雾带,母亲的一番怨言渐渐地朦胧不堪,我理解母亲,但我们都曾忽略过父亲的感受。我端着脸盆,水汽把我也完全笼罩住了。
我说水来了。父亲并没有看我,他却命令似的说,你急忙回屋去睡吧,穿那么少--过年可不能得病!我忽然失望起来,刚才的那股火热劲儿仿佛被浇上了冷水,我是应该留下来帮忙的,至少我不能自私地离开,而父亲的那种惯用的口吻是不容申辩的。
这时,父亲正小心翼翼地从那只母羊的下身轻轻往出拽一只湿漉漉的东西,它看上去并不是只羊倒更像是某种畸形的怪胎。它的前肢先出来,紧接着是头部、腹部和后肢,它的身体上裹着一层晶亮的黏液和血污,幼小的身体颤抖地如筛糠一般。父亲深深地喘了口气,他很笨拙地用手掌不停捋去它面部的那层黏液,我想那层液体一定影响羊羔的呼吸,果然当父亲再次捏弄它细嫩的鼻孔时,小家伙竟然发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
我忽地感到内心跌宕起伏,一个幼小生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父亲的手中在我的眼里就这样奇迹般地诞生,尤其当你目睹整个接生过程就会为生命的伟大和神奇而感动不已。小羊羔那声咩咩的叫一定是在哭喊呢,这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记住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但我们第一声清脆的啼哭一定会永远地停留在父母的记忆中。
而与此同时我听到的却是父亲的一声遗憾的哀叹,他说真糟糕羊水破了。我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惊恐地看到那只母羊的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中了风,不过它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挣扎,它的瞳孔张得很大,而四肢也伸展得像一匹跨越中的马并且僵硬在地上,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耗尽了全部精血。我不知道它的眼睛里最后是不是还映留下父亲无奈而又痛心的脸庞。
父亲仰起脸,脸上已有斑斑血迹,他说把水给我吧,一种不像是水珠更像是火花样的东西在他的眼里幽幽闪烁。身旁的那盆火最后跳跃了两下就熄灭在眼前了,使人顿感凄凉。
不过,父亲并没有试图放弃,他的手依旧停留在母羊的腹部,他谨慎地伏下身来倾听着,即而阴郁的脸庞闪过一丝喜悦。他异常果断地大喊起来,快去拿刀,它们还在肚子里动弹呢!快去!
我怔住了。
这次我的大脑里一片迷茫,惊惧和寒冷猛然间从脚后根儿爬上来,我战战兢兢地拎着那把母亲用来杀鸡剁肉切菜的刀从伙房跑出来,耳朵里隐约听到母亲白天在井台边把刀磨得霍霍作响,月光喜欢一切锋利有光泽的东西,此刻它的脸就明晃晃地贴在刀刃上。我的脚踩得院里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地立刻亮起一道银光——触目惊魂。
父亲在接过那把亮光光的菜刀后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他欲言有止。他像是命令我回避,又似示意需要帮助。我惊栗地无所适从,我最终还是把住母羊的两条后腿,立即被一种痉挛的余力牵扯着。母羊仍旧在垂死挣扎。父亲脸部的肌肉随同牙齿的咬动显露出异常的坚定。菜刀划裂肚皮时的声音又脆又急势如破竹。父亲的呼吸局促而凝重,刀刃在我的眼前从容地切开那片柔软的肚皮儿,血流出来的时候,父亲额头的汗珠早就连成了线。
父亲的手果断地伸进血泊中,他满眼的憧憬和焦灼在激烈晃动。我的心在嗓子眼里直扑腾。父亲的脸部表情在那一瞬间悲喜交集,血腥和袅袅的白气纠缠着父亲的目光。
父亲的眼眶终于藏不住那些银光了,泪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刚从父亲的眼眶里涌泻出来的时候并不急于流淌而是先静止不动,即而它才像个调皮的孩子用湿嫩的小手摩挲着父亲的脸颊缓缓流下来。
一个人坐在火车里事实上并不能完全静下心来,除非你是耳聋或目瞎。这时,火车强烈地震动了一会儿,很像一匹跑累的高头大马站在铁轨上喘着粗气,我们就停靠了下来。这里是内蒙的一座重镇,单凭从车门里推推搡搡挤进来的那些身体魁伟面色黝黑的旅客,你就能感受到某种来自大草原的浓烈气味,这种气息距离我始终并不遥远。
一直坐在我身边的老人蹒跚地下了车。我依旧靠着车窗向外张望,我看到老人正颇有耐心地跟小贩讨价还价,看着他的背影我忽地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一篇文章,后来他大包小包地提溜着三五种食物回到车箱。他很真诚地让我吃他的东西,我笑着摇摇头。他就很细致地将那些诱人的烧鸡咸鱼之类的食物收藏在他的一只空旅行带里,他一边折腾一边低声唠叨,再有个把钟头就到了,给娃娃买些吃头带上……念书也苦呢!
我觉得我似乎被老人的什么东西感染了,我便不敢再去看他,因为他让我又清楚地看到父亲孤独地站在月台上朝我挥手告别的情景。于是我又很执拗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我很清楚自己在有意逃避他甚至于他的一个眼神或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父亲在看过我的录取通知单后脸上有一种很深刻的情志,他好久没说一句话。我无法想像通知书上的“广州某某学院”对于父亲会是怎样震撼,我能够想像到的有两层含义:一是儿子即将要到一个他想也不曾想过的大城市去读书,这是令他无比欣慰和激动的;另一方面这也将意味着一笔不少的生活费用要按月支付而且期限是四年。于是父亲静默着,他的内心肯定是复杂而难以名状的,但他最终留给我的是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是那种权衡了生活而又果断做出抉择的笑,一如他曾果断地剖开母羊的肚子救出那只可怜的幼小生命。
那段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转户口、办粮油关系、到母校拿档案,还有师生之间简洁的离别聚会等等。这些事情大多都是父亲领着我东奔西走地去办理的,在这个过程中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耐心就像对待他的羊群,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说那,惟恐我一到广州就会被人劫持或拐骗了似的。
同学聚会那晚我回来时已近深夜,我的心里正被师生别离和浓烈的酒精占据着,几年朝夕相处的情谊为何直到分手的今天才变得甘醇和难以割舍,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父亲没有睡,但他也并非像往常那样蹲在羊圈里看那些羊。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纸烟,看样子他是在等我呢。
父亲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连忙窘迫地泯着嘴唇,我的舌头有些痒酥酥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我的男性特征已露锋芒。
父亲静静地在鞋底上熄灭了烟蒂,他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语调开始了与即将远去的我谈话。父亲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我的脸上,你是你们兄弟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你从小调皮捣蛋打没少挨,可我一直认为你将来是最有指望的!父亲的情绪渐渐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里有种想抚摸我的冲动。他接着说,你的两个哥哥念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你姐将来迟早是外面的人,你弟弟性子又太缓了,只有你像我年轻时候,所以我对你管得过于严厉……
我到现在时常会想起父亲的这番话,或许它会影响我整个一生。其实这很好理解,我在此之前一直认为父亲是最看不上我的,而我终于明白他的煞费苦心。我因此而感到父亲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已为我储存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位父亲如果很真诚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你是有希望的,或许这个做儿子的一定是幸运的。
事实上,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理由,那就是父亲和我的这次谈话竟然成为最后的一次。
而我被火车拉着从包兰线转到京广线上时我浑然不觉,从北京南下的47次特快列车上,地理环境的转变斗转星移,几乎使我的眼睛变的迟钝和疲倦起来,因为窗外的一切如诗如画令我目不暇接,我再也看不到那片孤寂的荒凉和蠕动的羊群了。
家中在我走后发生了重大改变,父亲毅然放弃了他热爱的羊群,实际上在我临行前他已经着手处理他的部分羊只为我筹集一切费用。我是在父亲给我写下的唯一的一封长信中获悉的,父亲说他决定不再养羊了,他想用这些年积攒下的钱再想法贷些款买辆卡车跑运输,他还在信里说他一定要赶在我毕业前带着母亲去趟广州看看我的学校呢。
父亲卒于车祸。灾难就像一列装载着噩耗的火车朝你呼啸而来,而你正如一位蹒跚行走在铁轨上的老人,你根本无法逃避。父亲的不幸让我开始重新追忆他的生前往事,我无从知晓父亲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否透过明亮的车窗而弥留远方美丽的羊群,要知道父亲原本可以衷爱他的羊群一生的,可他却做了殉难的牧羊人。
我时常能梦见父亲,他依旧保持着对我们朴素的牵挂和对未来富裕生活的殷切期盼。然而他真的老了--苍老得让我不禁涕泪涓涓,我急忙握住父亲曾经迎接过无数只羊羔的手,我说我们都过得很好,生活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家门前的马路拓宽成六十米、有了上下水、听说很快就要统一盖楼了,还有你最放心不下的小弟已经成为天鹅饭店的一名手艺精湛的青年厨师。
就在此刻,梦境就要幻灭。父亲转身离去。几朵白云正一团一团地在他的身边萦绕,它们皓洁无瑕、温柔祥和。而我却莫名地惶恐起来,因为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曾诅咒过父亲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