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人直接去了队长家。惹得我们队里的大大小小的狗不识好歹地叫了好一通。许多人都簇拥着跟在戏班的屁股后面。大人们主要是想知道戏班子这次带来了些啥戏目,而我们这帮碎娃娃则跑前窜后地撵着看他们手里拎着的那些稀罕的锣鼓家什。
这个戏班每年都要来一回,村前庄后美美地唱上十天半个月才撤走。只是,这次他们显然来得要比以往迟了些时日。胡队长很受活地跟老戏班头搭讪,乖乖!一到这个农闲时节呀,天是一天比一天黑得早,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说着,胡队长就扯住其中一个班头的手臂。来了就安心住下,好好地给我们吼上两天,免得这帮狗日的黑球了没事干,要么偷鸡摸狗,要么像下猪娃子一样一个连着一个净给我往出弄些小碎狲。
好些人就都跟着戏班头嘻嘻哈哈一搭里傻笑。笑完了,胡队长就严肃起来,他一严肃那张驴脸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他对站在院子里的大人们说,好像前年戏班住在老七家里的,去年住在我这旮了,我看今年咋也该轮到你家才对!他的眼光和唾沫星子就一起落在勒羔他爹的脸上。
人们很艳羡地盯着勒羔他爹看,但眼神里有多少有点诡异的名堂。胡队长接着往下说话。我看就这样弄吧,你抽功夫找出纳去队部背上半袋子米和半袋子面,让你家婆姨一日三顿三晌地把饭做好,黑里唱乏了给沏壶俨茶送过去让喝。
胡队长的命令一下,我们几个立刻过年似的雀跃欢呼起来。
这回戏班子住在勒羔家实在太好了。勒羔和我们是一伙的,我们可以随时去他家,这样就能见到那些我们都视为稀罕物的锣鼓胡琴和小灯影子了。
勒羔他爹早已长长地应了诺,便惟命是从地领着戏班的人朝自家颠颠地去了。
戏班住谁家是由胡队长一手指派的,全凭他一句话。平日队长看不上的就得靠边站。勒羔他们家娃娃多担子重,全队人是知道的。别看勒羔爹一副窝窝囊囊的蠢相,他婆姨却是生得白皮粉肉的受看着呢。家里娃娃养多了分的粮食自然是不够数的。勒羔他爹平日上工也算是勤快。人们知道队长这是有意照顾他,咋说这一回戏唱下来也落个十来斤粮食呢。再又说是给戏班做饭,做好了自家人也是要吃的。
这边大人们一散,我们这伙捣蛋鬼照旧跟一群馋嘴的麻雀包围着戏班的人。
今天顶数勒羔最活跃,毕竟这回戏班子住在他们家,他当然甭提有多激动了。他皮包骨头的扁胸脯也装模作样地鼓了起来仿佛是充足了气的球,让人觉得戏班的人似乎就是他们家的一门远方亲戚,他清瘦的小脸也顿时有了超常的血色和光亮,就跟刚刚吃了一顿肉饭一样鲜活。
看着勒羔兴高采烈地走在了我们的前面,而且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家自然就不太高兴了。
勒羔!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把我们大家甩掉?
勒羔不屑地回头朝我们看看。接着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得赶快回家帮我妈烧火做饭去。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跟匹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跑远了。土路上泛起了一层白烟包裹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几个被很尴尬地撂在了他的身后。
起初我们并没有太在意,依旧屁颠屁颠地跟在勒羔的后面疯跑。要知道我们连做梦都想亲手摸摸那些能弄出响声的物件呢。
可偏偏这个时候,勒羔却回过头说,你们不回家老跟着我干啥呀?
我们都被勒羔这副骄傲的模样激怒了。
我们大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臭狗屎、大公鸡、是最可耻的叛变头子。
勒羔你最好别牛逼得太早了……接二连三地骂过一气还不解恨,见人家勒羔根本不理睬我们,倒觉得没啥意思了。正决定散伙各自回家,却见他又很奇怪地跑了回来。我们就有些得意了,看来这家伙是个贱驴胚子,骂他两句多少还是管点用处的。
哪里知道勒羔一本正经地问大家,你们想不想知道今黑唱啥戏?我们面面相觑,以为他是要告诉我们这个来将功折罪的。勒羔却撩拨似地笑笑,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们!谁让你们先头骂我呢。
说完,他真的扭头昂起脖颈马一样地颠了。
我们几个全都傻了眼。
是可忍,孰不可忍。
勒羔这句气焰嚣张的话把我们几个再次惹火了。我们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开始跟发面馍一般倏地鼓涨了起来。
狗日的勒羔也太气人了!他妈的你有啥了不起的,还不是胡队长看上你娘的肉屁股蛋子了!
一气骂完,我们心里好歹舒坦些了。
临时戏台子搭在队部的场子里,一面泛青的白幕帐子把唱戏的和看戏的分隔开来。戏还没开演呢,很多人的脖子都抻得有些酸痛了。
附近的几个庄子上也有人三三两两过来赶场子。胡队长老早就站在场子中,吆五喝六地指挥着那些搭台子的人。他见人越集越多,脑袋都连成了黑黑的一片子,才裂开胡子巴茬的大嘴乐起来。
胡队长跟身边的人打哈哈说,今黑怕是没人闲球地窝在家里弄那号事了吧,嘿嘿嘿。他的驴脸一笑比哭还难看。他还用手指头比画了一个十分淫亵的穿插的动作,惹得身旁的几个婆姨也跟着难为情地嬉笑不止。
我们几个早就匆匆忙忙撂下饭碗赶来按原计划汇合了。
其实,我们娃娃对唱戏这事并没有多大兴趣,一多半的戏词我们是听不懂的。只是觉得来看戏很热闹很好玩而已。当然,今天我们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这是我们在下午前就早已商量好的。为此我们感到异常兴奋。
这时的勒羔爹完全像个体面的仆人,恭恭敬敬地引着那伙唱灯影子的踢踢拉拉的走来了。场子里立刻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每个人都试图将自己的脖颈抻得更长一截才好,以便看清楚那些操外乡话的艺人。
勒羔就尾巴似的跟在他爹的身后。他的小胸膛比先前挺得更欢实更有劲了,因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会从他的身上滑过,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在今晚会成了一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也正是我们看不顺眼的地方。
队长向四下里望了望,见人来的人差不多了,就站在戏台前高声发号命令,大概的意思是看戏归看戏,各自把家里先安顿好,尤其是你们的那些个碎籽郎仔*。
一记清脆的锣鼓声使头顶上的天空像是接受了某种命令,刷地闭了眼静默着了。那些逼真的小灯影儿便很清晰地浮映在发黄的白色幕布上了,咿咿呀呀的古老腔调就在人们的耳边响彻起来。
而我们几个也和幕布上的那些小人儿一样,在人群的后面很阴谋地活动开了。
我们的目标自然是勒羔。我们绕着看戏的人堆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仿佛我们早已为他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勒羔依旧一脸的欢快,对此浑然不觉,就跟电影里的某个英雄人物即将面临被捕的厄运。而这种方式本身就带着一种刺激的游戏性了,也使得我们每个人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让我们感到麻烦的是该死的勒羔一直在戏台前后进进出出,好像故意在跟我们磨蹭时间,死活就是不到场子中来。
看来,下午预谋好的方案恐怕要落空了。我们几个干着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头顶上黑得只剩下几只慵懒的星子耷拉着银亮的眼皮。戏场的气氛逐渐地高昂起来。锣鼓愈敲愈响,唱腔也更加有板有眼铿锵有劲。戏班的人看来是吃饱了饭来的,他们唱得格外下力气,嗓门都快吼破了。
勒羔他爹是个戏迷子。他扎在人堆里有滋有味地咂摸着唱腔,脑袋晃悠得快要从自己的肩膀上掉下来了。这会儿他看得正入神,却被胡队长冷不防地从人堆里薅了起来。大家都以为他犯了啥事情。胡队长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像要咬他一口似的。我们听见他嚷,别忘了让你婆姨送茶!光知道看看看。
勒羔他爹温顺地连连点头,可他并没有动步,而是慌忙扯着嗓门喊勒羔。
不一会儿,勒羔就从台子前面跑过来了。勒羔他爹说,你急忙跑回去把茶给提过来。快快跑!
我们几个立刻兴奋起来,机会终于等来了。
勒羔极不爽快地离开了热闹的戏场。我们就悄悄地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照旧一点儿也不觉察,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去了,边走边还一个劲儿地嘟囔他爹的不是呢。
躲在黑暗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就像一群奸猾的小狐狸或狼崽子,既阴险又诡秘。我们重新商量着如何对付可恶的勒羔。比如吧,逮住他狠狠地揍他一顿,打得他哭爹唤娘;也可以从后面装神弄鬼地吓唬吓唬他;或者,干脆用土壳郎趁其不备发动突然袭击。
可最后,这些办法又都被大伙一一否定掉了。我们觉得这些把戏有点儿土气,而且还很危险。勒羔是他们家惟一的一个男娃子,是命根根。就说他妈吧,为了生他没少挨勒羔爹的拳头和巴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闯天祸了。
不过,我们也不愿意就这样随随便便轻饶了他,咋说也得给他长长记性呀。我们最讨厌牛逼哄哄的家伙。倒是有人很快就献出了一条妙计,简直就是活诸葛亮。我们听了险些笑出声来。
我们一直非常谨慎地在黑暗中逡巡。
黑暗中的一切都变得既陌生又神奇了,就连行走的声音也和白天截然不同。这种脚步声很明显带着一种激奋的节奏,带着扑扑乱颤的心跳声,让人产生某些幻想和冲动。我们就踩在祖祖辈辈耕种过的土地上,却体验着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如。我们不需要躲躲闪闪,行走的动作也极似某类卑鄙的四足小兽。就连我们的手指也羽毛般地轻轻滑过墙壁和每一棵老树的粗壮的腰身。手指在碰触这些东西的时候产生强烈的热量,这无比汹涌的热量几乎就要燃烧了我们自己的身体。手指早已不再是我们自己的了。它们变成一根根黑夜的触角。
我们虽然行走在黑夜里,但前面确实是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目标——那就是可恶的勒羔。我们发誓,一定要让他尝尝苦头。黑暗中的目标原来是极其重要的,它让我们学会有条不紊循序渐进。
现在,勒羔就是我们众人的靶子,我们手里没有枪却时刻瞄准了他。我们甚至能够想象到勒羔被我们拾掇以后的种种惨状,鼻孔出血,屁股肿得像面包,眼泪鼻涕流过黄河。对于我们而言,只有他是非常迷茫地在我们的视线里移动,他绝对不会料想到即将发生什么。我们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惟独他不能。黑夜简直太好了。黑夜让人不隐自蔽。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人在黑夜里会如此舒畅和惬意。
路过队里的那孔菜窖时,我们便悄然停住了脚步,我们很像电影里的一伙小特务,按预先设计好的方案自动隐蔽起来。我们不需要再跟踪勒羔了,因为他家就在前头。况且,守株待兔的滋味也不错呢。
秋夜已经很凉人了,空气中有种潮湿的颗粒神秘地往下坠旋着,掉在人脸上麻飕飕的,有种微痛。我们几个匍匐在菜窖附近的一片杂草丛中。
夜里的草丛不再那么柔软了,蒺针蒺藜枯枝败叶不时戳刺着我们尚且细嫩的皮肤。草尖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趴在上面湿漉漉的让人难受。有人就嚷嚷着想尿尿了,却被领头的人严厉地制止住了。
我们有必要重新明确一下纪律:谁都不准尿!谁坏了大事就开除谁!
于是,每个人都得努力憋着,以至于悄不作声地拿手紧紧捏住自己的鸡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