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适应“云水谣”这个名字,更愿意把它叫作“长教”。事实上,这个隐藏在闽西南峰峦叠嶂之间的古老村落叫“长教”已经叫了数百年,而更早的时候,它叫作“张窖”,表明这是张氏聚族而居的地方。在这片蛮荒而神奇的土地上,客家人与福佬(闽南人)在不断的对峙、磨擦和交融中不断地壮大,客家话和闽南话成为通行的方言。人们辛苦劳作,繁衍生息,时间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过。
明洪武4年(1371年)的春天如期来临,这个地方注定要起一些变化。一个叫作简德润的私塾先生得到风水师的喻示,从西北十里的村子觅龙寻踪至此,入赘张姓人家,连生三子,又娶卢氏生了五子,据说家里的母鸭每天都生双蛋,添丁又发财,很快成为当地的大户人家,子孙均以“张简”为姓。到了清朝道光年间,有个叫作张简逢泰的子孙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当年为表彰他进士及弟光宗耀祖的石旗杆至今还屹立在和贵楼前。话说当年那主考官觉得张简这个姓不见于《百家姓》,要求张简逢泰择一而姓,逢泰便去张就简。新科进士简逢泰衣锦还乡之后,村里的宗亲便纷纷效仿,以简为姓。张窖失去了张姓,简氏索性把“张”简化为“长”,在当地通行的两种方言里,“张”与“长”的读音还是非常接近的,而“窖”字较为生僻,词意也俗气,他们就写成谐音的“教”字,政教风化,儒家所倡,这多有底气呀,从此“张窖”便成为故纸堆里的字符,而“长教”大行其道,沿用至今。
今天的长教隶属于南靖县梅林镇,所辖三个行政村:坎下、官洋、璞山,排列在蜿蜒的长教溪两岸,早年人们用跳石、木桥沟通着两岸的联系,近代则出现了水泥桥。长教溪由南向北,像一只母亲的手臂挽着这三个村落,从时间的尘烟中走来,又向着无尽的时间深处流淌而去,岁月悠悠,流水如斯,土楼像蘑菇一样长出来,榕树展露出华盖般的树冠,地上用鹅卵石铺成的驿道被人们的脚板磨得越来越亮,夫人妈庙的香火越来越旺……
我想起我第一次走进长教,应该是在1990年的某个周末的傍晚,那时我在附近的一所中学任教,周末不想回家,便踩着自行车随意地行走,然后就来到了长教,当然我早已知道长教,班上好多个学生就是这个村子的,但我不是来家访的,我是为排谴郁闷的心情随意而来的,自行车轮下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是梦里的一支摇篮曲,渐渐把我带入恍惚的梦境……我的自行车停下来了,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天地间霎时安静。这个古朴的小村子,这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而超脱。古宅、古桥、古道、古树,还有一缕古风悠悠地迎面而来。这里没有都市的喧哗与骚动,这里飘动的是洗尽铅华的纯朴和本真。我徐徐呼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一个诗人,亮出嗓子“啊啊啊”地抒情一通,那就大煞风景了,我只是用一声长吁来表达内心深处的惊艳与感动。第一次总是最美好,也是最难忘的,后来又不知有多少次来到这里,或独自漫步,或呼朋唤友,随心所欲地走,在漫不经心之际,许多的景致跃入眼帘,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走进,也可以亲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苍邈的思绪栖息在面前的景物上面,让人释怀、安然。这个美仑美奂、天人合一的乡村,适宜发呆,适宜邂逅,最适宜的则是迷路,因为不管你在哪里迷路,哪里都有你相见恨晚的美景,或许还有心仪的美人……
顺着溪岸绵延十余里的古驿道穿村而过,清一色用鹅卵石铺砌而成,它不知起于何时,村里的简氏族谱也语焉不详,老人说,自古以来,从汀州府(汀州即今长汀,历史上汀州府辖有长汀、宁化、清流、归化、连城、上杭、武平、永定8县)到漳州府都要走这条古道。村里的老人都喜欢用“自古以来”这个词,他们说,自古以来,长教人就从这条古道走出大山,走到北京赶考,走到台湾谋生……当然他们免不了要提起当年考中进士的简逢泰,还有迁台裔孙、台湾著名的抗日英雄简大狮。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长流,官家与商旅从这条古道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长教人从这条古道出发。官人打马而过,清脆的马蹄声溅起全村人向往的目光,贩夫走卒肩挑手提,汗水洒落在脚下的石头上,而每一个长教人从这里出发,上北京也好,下南洋也好,头戴一顶大竹笠,身背行李包裹,回头望着站在屋檐下送别的父母妻儿,心头一紧,只能加大步子往前走,这条古道承载了多少悲欢与离合、光荣和梦想。根据简氏族谱记载,简氏族人从第四世(明宣德年间)开始向外迁移,到缅甸、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泰国,及台湾、香港等地谋生,如今祖籍长教的台湾人就有23万之多。古道穿过的旧圩街,一排两层高的老式砖木结构房屋,上层为住房,两层之间以木质屋檐挑向街心,作为下层店铺遮阳挡雨之用,一如闽南的骑楼,又如湘西的吊脚楼,别具风情,一间挨着一间的店铺,山货店、农具店、中药店、打锡店、理发店……时光把脚下的鹅卵石磨得清光泛亮,有些路段甚至经不过风吹雨打,塌陷成坑坑洼洼,石缝里长出苔藓和杂草……后来这里被更名为“云水谣”之后,这条古道得到了彻底的修复,显得平整与光滑,一眼望去,逶迤于溪岸和山道间,间或有古榕浓荫蔽日,道旁矗立一座座土楼老厝,方形、圆形或椅子形,形态各异而气势如虹,岁月的磨砺让古道更加焕发出一种苍劲和大气,而古道上的旧圩街也变得热闹起来,游人与村人穿梭来往,店铺里的商品虽然还是以本地山货为主,像是虎尾轮、白奶根、金线莲、玫瑰茄、茶树菇等等,但也有了汉堡、水晶,交织出一片传统与现代的繁华。
和古道同样古老的是古榕,它们像巨人一样伫立在溪岸道旁,远远看,铺天盖地的霸气外露,当你走进它们,你会觉得它们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枝干参天,郁郁葱葱的树叶低垂着,硕大的根系在地面上如虬龙般盘根错节。我记得曾经好几个夏日的正午,就坐在榕荫下,遮天蔽日的树叶围出几个足球场大小的浓荫,凉风习习,吹到身上像水漫过一样舒爽,有老人就坐在树根上打盹,更多的是小孩子,围着榕树捉迷藏,追逐着喊叫着,红朴朴的脸上是闪烁的笑容。我看到一个老人恍然从大梦中醒过来,他缓缓站起身,往树根上磕了磕手上的水烟斗,我忙上前询问他这些榕树有多大年纪了,他挥着手上的烟斗指着一棵榕树,不疾不缓地说,自古以来,它们就长在这里了。又一个“自古以来”,老人的自豪溢于言表。在这里一共有13棵古榕树,据专家考察,树龄大都在700年左右,个别的可达千年,老街溪岸的那一棵古榕,后来测定它树冠覆盖面积1933平方米,树丫长达30多米,树干底端要10多个大人才能合抱,为福建省已发现的最大的榕树。一个村子里拥有如此密集如此壮观的榕树群,不能不说是长教人的一种福气,前人栽树,历代相传的呵护,终成这片荫泽后人的福地。酷暑难耐,村人与游人却在这个清凉世界里如鱼得水,多少孩童的嬉戏和欢笑,多少青春的思绪和奋进,多少壮年的激昂和蹉跎,乃至老骥伏枥的抒怀和感伤,都在这里留下了印记,绿荫下的时光,就像母亲最宽容的怀抱,抚慰了一代又一代的长教人,也让每个来到这里的游人得到一个沁心如意的回忆。
如果说,古道、古榕是长教数百年宁静和惬意的见证,土楼则是长教人朝夕相处的亲人。土楼如今名列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天下闻名,我第一次到长教时它却是名不见经传,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以为然,那不就是土房子吗?当地人则叫成圆寨或四角楼,我说出“土楼”这两个音节,让他们感到陌生。我告诉一些人,我准备好好地写土楼,他们发笑了。谁能想得到呢,当年让某些人觉得保守、肮脏的土楼如今需要凭票参观?这种就地取材用粘土掺合竹片、瓦砾等等夯成的庞大建筑,聚族而居的传统习俗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扬光大。据统计,长教共有40多座土楼,此外还有几堵焚毁于太平军战火的残墙断壁,这些土楼多为四角楼,也有椅子形、长条形,当然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和贵楼、怀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