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嫌使用连枷特麻烦,几家联合去请了脱粒机来的。机器一响,整捆的麦子塞进脱粒机的肚里,顷刻之间,出来便麦粒是麦粒,草是草。只是忙了那些端着扬杈挑麦草的人们,既要将草中的麦粒抖落干净,又要不停地将麦草挑向远处,摞成草垛。你一扬杈我一扬杈地一路传递过去,就像一条人工传送带,一刻也不能中断,一刻也不能马虎,时常将大伙忙得热汗直喷。
当然,最忙的还是那高举扬杈、不停摞着草垛的汉子。摞草垛不仅是个力气活,而且还是个技术活,不是真正的庄稼把式恐怕还真的是不行。那些经过连枷拍打的麦草,那些让脱粒机吃进又吐出来的麦草,总是又韧又滑,叠摞时重心稍有不稳,草垛就会一个翻身垮塌下来。还有,草垛叠摞得太过松垮,不太结实,下雨天滤进了雨水,还等不到下年冬播用麦草来烧火土,麦草就已乱得不成了样子。因而,那些种田的老把式,总是在堆草垛时,一路狠着劲地往上堆摞,一路不停地从旁拍打。时不时地还提着扬杈,象给人剃头似地,从四面八方给草垛来个梳理修正。有的则干脆找上一棵大树,顶住树干就层层上摞,顶住树的草垛永远也不用担心它啥时会倒。待所有的麦草全部都堆摞上了草垛,末了,还得再在草垛顶上倒上一些细碎的麦壳,据说,这样可以用来以防水。这样堆摞起来的草垛,远远望去,周周整整,就像一匹昂首挺胸的大马,很是威风。
麦子回了家,草垛也就在家家户户的屋角一一站立了起来。于是,山野的空气中,就开始四处弥漫起一股新麦的清香。有熟识或不熟识的路人打屋角经过,只需瞥一眼屋角新摞的草垛,不用打听,就会立刻一下知道这房屋的主人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今年的新麦又打了多少。草垛,是乡村的地标,也是庄户人家的脸面哩!
屋角摞起了草垛,鸡也就变得听话起来,整天围着草垛“咕咕”地叫着,扒草觅食,是哪儿也不去。女人要做饭,先去草垛上扯来一把干草,点着了火往灶膛里一塞,灶里的干柴立刻就接着燃得“噼啪”直响。有时,女人去草垛边去拨拉干草,拨着拨着,一枚鸡蛋就从草丛中滚了出来。再一拨拉,里面居然还躺有三四枚。女人知道,这是自家的鸡偷懒玩出的把戏。自从有了这草垛,那些鸡们生的蛋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比以前多了。
突然有一天,大人们拉扯着麦草,要去给新捉的小猪垫垫猪窝,拉着拉着,一道长长的空洞就从草垛里现了出来。大人们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山上又下来了什么凶恶的野物,后见孩子在一旁打着“哈哈”怪笑,才知道,原来是家里的孩子在看了《地道战》之后,学着在草垛里挖出的地道。大人们就在心里想,好在近段没有为什么事去暴打孩子,万一是一下把孩子打恼了,躲进了这草垛里的地道里,那还怎样寻得着?还不要把两口子急个半死?!
草垛在人们的不断拉扯中,以及鸡们的扒拉中,就这样犹如一个漏气的硕大气球,一天一天地瘪了下来。先前耀眼的金黄,在日晒夜露、风吹雨打中,也逐渐开始变得黄褐难看。直到有一天,连鸡都懒得再到草垛里去扒拉一下的时候,于是,新一轮的小麦播种,也就悄然来到了。而此刻,那些草垛余留下的麦草,正憋屈地等待着,让人捆了挑到地里去烧成火土,再来为麦子做底肥呢!
野烟
秋后的原野,总是显得是那样的空旷与寂寥。地里干枯的包谷杆,早些天就已全部收割干净。——那是牲口们越冬的草料,已被主人们整齐地棚在了田边地角或是大树之下。田野里光秃秃的,没有了庄稼的遮挡,那些棚立的包谷杆,远远望去,就活像一尊尊憨态可掬的“不倒翁”,格外地招人眼目。收田边、清田坎时割下来的那些楂刺荆棘,也被捆成了个,成堆地码在岩石上,太阳一晒,全都变得干溜溜的,人一碰就“嚯嚯”地响。远处,有牛羊在秋后的田野,悠闲地吃着新生出来的嫩草。牛铃“叮当”,清脆悦耳,不时在山间发出阵阵回响。于是,秋收过后的田野,就越发显得更加的恬静与空旷。
女人在田间不停地翻着地。尽管翻的地方并不算太大,但却翻得很深很深。男人则拿着扦担,一路打着口哨,一路轻松地担着那些干溜溜的楂刺荆棘,一担一担地围着女人来收拢。其实,那些楂刺并不太重,只是有些扎手,张牙舞爪的不好搬走,需借助扦担才行。他们是在准备着烧火粪,为接下来的小麦冬播预备底肥哩!虽说,现在买得到、也买得起的商品肥是越来越多,可是,庄户人家却始终觉得,种地嘛,还是使用传统的火土灌农家肥为最好,最为环保也最为划算。老辈子都说,现在的田都让化肥给种“结”了,再过几年,犁地时恐怕连老牛都快拉不起了。再说,家里养了那么多的牲畜,那些家畜的屎尿总得要灌到田里去。那些残存的麦草和田边地角的楂刺荆棘,也总得要将它们烧了变成火粪,才能最终再回到田里去。因此,这田不论怎么种,火粪是一定要烧的!
女人将新翻起来的土一一打碎,四周一招拢,地里就立刻凸现出了一个有棱有角的长方体。后左右看了看,又在中间掏了两条深深的沟,于是,那新翻的土堆,就一下又变得活像自家孩子作业本上那两条长长的条形格。——那是女人为烧火粪特意打下的底子。打好了底子,女人仰头问男人,说你看够了么?男人就看了看堆在脚边的楂刺个,又望了望屋角的草垛,说再加长点吧!屋角还有一大堆残存的麦草呢!于是,女人就又抡起挖锄,将“条形格”向前延伸了一大截。
火粪的底子一打好,女人就顺手拿起一把镰刀,开始试着用刀钩起身边的楂刺,一个一个地去往火粪底子上铺。男人就回家又捆了几担麦草挑了过来。男人歇了担,女人便把手中的镰刀往男人手中强行一递,说还是你来铺吧!免得楂刺没铺到位,把火粪给烧“死”了让人看笑话。男人就得意地一吭,接过镰刀就在铺好的楂刺上四处重重地敲了几敲。然后一边敲一边数落,说女人铺的楂刺,哪些地方铺得软了点,还得再加一层才均匀;哪些楂刺还得重新再倒个“个”,否则,外沿软了会堆不稳土。女人站在一旁听了也不言语,想着铺楂刺已没有了自己的事情,就拿着锄头在一旁连连去挖土。待男人一层楂刺一层麦草地将它们在火粪底子上整整齐齐地铺成了一个长长的“大面包”,这时女人的土也就挖得差不多了。
男人见女人忙得大汗淋漓,就歇下来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对女人说,你先回家歇会儿等着好做饭吧!余下的事,有我一人就成。于是,女人就听话地开始替男人收拾扦担钩绳和镰刀,然后一步一回头地先行回了家。
女人一走,男人烟也不抽了,便立即开始“噗哧噗哧”地连连给火粪来上土。先四角,再两边,一层一层地往中间赶,直堆得中间脊上的土,顺着斜坡“簌簌”地往外滚,再也无法堆上了一筐土,这才勉强收住手。
待一切收拾停当,看着原先松软的“长面包”,经过自己的手,一下变成了一条厚实的“长土龙”,男人这才丢下了锄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随后便抓起一把原先特地预留在地上的“引火”麦草,掏出“打火机”“啪”地一点,男人的手中的麦草“呼”地一下就燃了起来。男人拿着“引火”,顺着火粪一路快速地点过去,火粪的四周立刻就燃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大火圈。“噼噼啪啪”的燃烧中,一股巨大的浓烟就便随着火粪的燃烧,穿过土块的间隙开始蒸腾而上。
这边的浓烟刚一爬上高空,就见对面山坡几处也红光一闪,邻里家的那几堆火粪也便相继跟着点燃了起来。于是,山野田地间,便到处浓烟四起。微风一吹,那烟柱就裹带起无数翻飞的“黑蝴蝶”,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开始在天空中不停地跳着舞。一会儿是一朵垂直翻卷的“蘑菇”云,一会儿就又变成了一支冲天而上的大喇叭;一会儿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猛兽;一会儿就又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乳白色大旗;一会儿浓得象一块褐色的巨石,一会儿又淡得象一块飘忽流动的纱巾……。那烟升到田野的高空便四下里散开,不一会,山野田地间就开始弥漫起一层浅浅的薄雾。那雾,似雾非雾,似烟非烟,似云非云。于是,整个乡村就一下变得朦胧了起来,坡上坎下,田边地头,到处充满了一股好闻的烟火的气息……。
在火粪燃烧的火光映衬下,男人的脸就显得格外地安静与慈祥!
土狗
“柴门闻犬吠”,说的是乡村里的狗,那种到老都“改不了吃屎”的乡村土狗。
山野乡村,人烟分散,农忙的时候,大伙都下了地,家里总得要有一条狗来看家护院,遇到什么情况,或是来了什么人,也好有个“响动”,让它来给地里的人们报个信。何况,那些土狗,并不像城里的狗们那样娇气难养,收碗后,汤汤水水的一瓢剩饭,就把它彻底地给打发掉了。因而,不管是特意捉来的狗崽,还是自己跑来的野狗,一旦有了吃有了住,认定了主人,那狗就便任凭家人打骂,显得异常地忠诚。
在乡村,狗叫,就如同城里马路上汽车鸣叫一样寻常。
狗,是庄户人家活动的门铃哩!穿行于乡间,不论是走亲访友,还是路过串门,常常是人还未爬上别人家的稻场坎,老远,狗就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一听到狗叫,做主人的,自然要习惯地走出门来,去四下里望上一望。倘若来的是自家的客人,主人只消冲着正叫得起劲的狗一跺脚,吼上一句:“走!滚一边去!”那狗就便立刻“呜呜”两声,摇着尾巴,乖乖地退到一旁的屋檐下端坐起来。于是,客人随主人进屋落座,然后抽烟喝茶,相互寒暄,打着“哈哈”不停地聊起今年各自的农事。聊着聊着,客人的小腿就突然被什么东西给轻轻地碰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原来是那狗,不知啥时也偷偷地跟了进来,正围着他的裤脚,这转转、那嗅嗅呢!主人见了,就低吼一声“出去!”可那狗却懒洋洋地并不离开,仍旧歪着脑袋,用一双温顺的眼睛望着客人,将好看的尾巴摇得活像一枝风中招摇的花。
于是,等到客人下次再来的时候,那狗虽说“叫”依然还是在“叫”,但叫声中,便明显地少了先前的凶狠与敌意,待客人再一跺脚,说“怎么?不认得人了?”那狗就立刻知趣地摇着尾巴,将客人一路直送到屋里。狗,通人性呢!
狗在一个家庭生活久了,就会和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达成一种默契。有生人前来或路过,只要主人不露面,那狗就会毫不停息地将生人逼得远远地,一刻也不让其靠近,直到主人出来将它赶开,站在一旁的狗,一下感觉到了主人对来人的友善,这才蹲在一角开始“呜呜”地停止狂吠。甚至,还有一些挺灵性的狗,面对生人吃食的引诱,主人不点头,它是连闻都懒得去闻一下。这便时常让一些心存不轨的人们感到特别地无奈。因而,在乡村,有狗的人家,总是很少遇到有小偷光顾。
不知谁说过“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乡村里,孩子太小,要上学了,路又太远,主人只消轻轻地唤上一声“黄子”或是“黑子”“花子”什么的,说一声“去!送一程!”那狗就立刻围着小孩直打转,跑前跑后,将孩子一路送出好远好远。老人要出门了,只是拿起拐杖一比划,一声“走!”还没喊完,那狗早就一个箭步冲出了门,然后等在路口,一个劲地朝着老人的来路,摇着尾巴不停地张望。走夜路的时候,有一条狗跟在身后,稍遇有什么动静,那狗就会立刻串上前去,凶狠地咆哮起来。总之,乡村里,不论是在家,还是外出,有一条狗跟在身边,总是让人过得很放心。即便遭遇到有什么特殊情况,那狗也会急急地找到家人,“呜呜”地叼起他们的裤腿,直往外拉……。小时候,我就曾见过,亲戚家的一条狗,在林里咬死了一只野物,后又用树叶将野物掩藏了,然后才回到家里,刁起主人的裤腿往外拖,等到主人一会意,便一路领跑,带着主人又去林里将野物给取了回来。
因而,在乡村,庄户人家总是对自家的狗特别地看重。若是有人无缘无故地打了人家的狗,那是要遭到世人的指责的!狗是庄户人家的得力帮手哩!过去山里打猎,有了一群得力的狗,猎人便可少跑许多的路。寻到了兽迹,只消将狗们满山一赶,那狗就寻着野兽的气息四处狂吠,直至将野兽从匿藏的洞中驱赶出来,然后“呯”地一枪,捡都不用去捡,狗就直接将野物拖到了猎人的面前。真是既利落又省事。
家里养了一条灵性的狗,碰巧又生了个儿子忤逆不孝,于是那老人待起狗来,就更是呵护有加,逢人便夸“我这狗比儿子还要孝顺呢!”或许正是因为狗对主人异常的忠诚,在乡间,才有了世代流传的“打狗欺主”这一说法。
前些年,城里时兴吃狗肉,总有一些游手好闲、心怀叵测的人,跑到我的老家去打狗、毒狗,搞得老家的人们很是伤心,也很是愤怒。后来有一次,他们的行动一下被乡亲们发觉了,这可不得了,只听一声吆喝,大伙扛起锄头棍棒就如同打猎一般,将那伙“盗狗贼”一下就赶到了悬崖,最后逼得那“盗狗贼”不得不跪在地上连连告饶直磕头。
这事,让人听了总是很解气。在庄户人家的眼里,现在的有些人呐,真的还不如乡间里的一条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