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表达有很多种方式,比如语言、文字和肢体动作等等。而这其中,人的面部表情无疑就是最直观最具感染力也是最生动富有变化的一种。喜怒哀乐悲愁惊,每一个表情都代表着一种特定的情绪,你可能因为一个表情而开心,因为一个表情而失落。
更细腻的地方,还有莫名其妙就让人浮想联翩的笑着哭,哭着笑,佯怒,幽怨等等。唐拆甚至觉得这是唯一一件人类不需要学习就可以完美掌握的生存技能,婴儿从出生开始就学会了哭,饿了会哭,想便便了会哭,受到了惊吓还是会哭,就算他闲得无聊想吸引你注意力的时候,又是哭!
当然这些烦心事,对于还是光杆司令的唐拆来说也只是在杞人忧天罢了。而现在,真正让他感觉到十分别扭的,是对应哭的另一种表情。笑,本来是一种象征着开心美好的表情,但不知道从何而起微笑就成为了一种社交礼仪。像职业化的迎宾小姐,微笑都需要专业的训练,不仅要笑的漂亮还要笑的有亲切感,成了一份靠着取悦别人得到报酬的工作,很假,很不起眼也很不容易。
不过齐黄的身价还摆在那里,如果他也需要和陪笑的礼仪公关抢饭碗。笑地,让看着他笑的唐拆都难受了!那不是用双钳大鳌虾配汤圆,比虾扯蛋更扯蛋吗?
当然,齐黄的笑容还没有达到那职业般的不漏痕迹和荣辱不惊的地步。他无声爽朗的笑容中还带着一丝丝轻微的戏谑,像是给人提出了一个颇高难度的哑谜。再屡屡否定答题人给出的数次错误答案后,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顽劣心态。一副你耐心一点,我马上就要揭开谜底的样子。
齐黄摆摆手安抚着坐立不安的马兴贵,继续说道:“老马啊,单凭我的一面之词或许还不能让你相信。不过这个唐拆确实不是那个让老金牙恨的恨不得咬碎了牙根的唐钗!如果我说,他对你表现出来的敌意,只是因为你上楼抽刀子时挑错了对象,用刀顶在了他儿时的老师身上,你信还是不信?”
看了一眼低头却站地笔直的唐拆,马兴贵看不出此时的唐拆是个什么表情,雅阁窗边上的木质雕花做工考究,夕阳斜照,阳光透过雕花上的镂空正影影绰绰抚在了他的脸上。
摇了摇头,马兴贵表示自己不信:“非亲非故,出头出的没有道理,火候也太过了。并且能入得齐爷的眼,他肯定不是那种没有隐忍的蠢人。”
而对于那个被齐黄口口声声笃定,并未在这楼阁之上,却又设身处地就在此时此地的年轻人来说。唐拆也正在打量自己的干爹,齐黄一个老爷们的笑容,当然没法子用漂亮来形容,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笑容比那些专业的卖笑,更能骗人。
那个默不支声被马兴贵筛选出来的软柿子,用刀尖顶上楼来才恍然应该反抗的老账房,他的确是唐拆儿时的启蒙先生。不过更准确一点的说,这位好好先生是唐拆那一代所有同龄人的老师,十年前鱼囊镇上唯一的教书匠。
老先生没有认出唐拆这个学生,但是唐拆却不会忘记这个儿时被自己嘲讽为“规矩先生”的老师。当年镇上疯传唐家触怒山神的流言蜚语,他是那个唯一没有盲目跟风的“明白人”。而之所以唐拆还要用那一方一圆从不越线的规和矩,两种画图工具,来嘲讽这个已是退休年纪还闲不下来的老好人,完全就是在埋怨他在往年恰时没有能够站出来,为唐家“洗脱罪名”。
老账房的“中庸”是修己不修人,他以身作则,也曾给搬进了破庙后的唐拆施衣赠饭。可那时候倔强的小唐拆却恼羞先生“绝不做那出头鸟”,所以宁可截用些愚昧镇民们供奉给庙里山神的干瘪食果,也不会动嘴吃下老先生食古不化的好意施舍。
那几年缺衣缩食的住庙光景又正是小唐拆长身体的时候,也许正是因此才让唐拆本人落下了一个和唐家七尺汉子并不登对的中下等身材吧!
从这方面来讲,其实齐黄的话也并不皆是欺人之说,至少他说唐拆是因为自己的先生饱受欺辱才有了之后对待马兴贵时的不友好,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而且就算事后,马兴贵心下留意想要再探一次“假唐拆”的底子,恐怕也找不到什么漏洞。
被人家拆穿,听到马兴贵对唐拆毫无敷衍的评价,齐黄的笑容更加爽朗了。他哈哈笑出了声响,走到酒桌前端坐才又“真诚”的说道:“就是吗,看到你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就想笑!你竟然会上了一个年轻人的当,真就信以为真了他的话。如果他真的是唐家的大少爷,会傻到自报根脚?又或者你以为我齐黄是个没本事的废物,明知道你更加偏向老金牙还愿意让我的干儿子羊入虎口?”
话讲到一半的时候,齐黄逐渐收起了那副让唐拆十分诟病的笑容,他说道自己是废物的时候,话里明显含有了一丝威胁的意味。首当其冲的是马兴贵,含沙射影的是老金牙,态度十分的强硬。
就为了这番话,还说不上对齐黄有没有感激,作为齐黄表明自己态度的最大获利人,唐拆只是觉得自己干爹板起脸来的样子,确实比那明面上“笑里藏刀”实际上“暗度陈仓”的复杂笑容,更加顺眼了一些。
也许有齐黄这样一个手腕强硬又精明市侩的场面人物做自己的干爹,也不是什么坏事,唐拆心中这样默想着,面对齐黄几次三番的施压,一如既往认真满脸决绝的马兴贵,竟也笑了起来。
“齐爷说是什么“钗”就是什么“拆”吧!您放心让我喝下这碗酒,今后出了什么纰漏,拿我马兴贵来试问也就是了。”他的笑容没有那么多表演的成分,就是在嘲笑自己,苦笑着对齐黄说道:“您的意思我也会如实的转达给金牙老大,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有所遗漏。都是分内的事情,我马兴贵就这么点本事,自然会办的妥妥帖帖。可当不起您话里话外的取笑!按照老辈人给咱们绿林里划出来的三六九等:得道的,扎根的,跑腿的。我们马串子充其量也就是跑腿里面的下三流,和您这有头有面有地盘的中三流翘楚相比,差的可不止是一个档次。您要是什么没本事废物,那我岂不是就比那蝇苟面首还不如了?”
“老马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齐黄的意图不在那么隐晦,他把一直托在手里的酒碗蹲上桌面,很生硬的说道。
软硬兼施,点拨了马兴贵数次。不要把“唐拆”的名号当了真,生意上的事情都好说,但唯独是不能让老金牙得知了唐拆的任何消息。可是你马兴贵不上道,就怨不得别人了。这一刻没有人看清,齐黄曾经托碗的那只右臂,猛然间粗壮了一圈,还有一条猩红色的醒目红线,在他前臂暴涨而起的青色血管中,流转而过。
绿林里做事,向来讲究人敬我一分我还人一丈。照理说,马兴贵拜了山门,这碗酒就算是齐黄不敬他,也应该是双手奉上的。
但是齐黄把这碗酒蹲在了酒桌上,可就是要彻底和马兴贵撕破脸皮了。
“您这碗酒,看来我是无福消受了。”马兴贵脸上的笑意不减,只不过他站起身来的动作都有了一丝颤抖。外行人或许都看不出齐黄的意思,但是马兴贵却明白。现在他喝不成这碗酒,可真的就是凄惨无比了。
马兴贵转身要走,齐黄没有拦他,是让他回家准备后事的意思。更可悲的是,马兴贵心里清楚也许他回家准备的棺材寿衣,不止是要打算自己的那一套,还要加上自己全家老小的后事都需要他去提前料理。
蹲酒和当初马兴贵提议的齐黄不用奉酒,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下场。后者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事情还有缓和。但是前者可就算是彻底打破了祸不及妻儿的绿林规矩,是斩草除根的深仇大怨了!这让原本已经舍得赔上一条老命的马兴贵,还怎么平静的下来?
唐拆这个局外人,当然看不出齐黄和马兴贵之间的潜台词,马兴贵为了老金牙算是抛家舍业,齐黄为了他唐拆更是愿意背上绿林里“不仁不义”的恶名,甚至这位干爹还已经和马兴贵及其背后的老金牙,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过有件事情,即使他不是什么绿林人也是看的出来。齐黄和马兴贵之间不欢而散,都是因为他那一句“我是唐拆”才引出来的祸端。
“我真不是那个唐钗!你们二位又何必如此作态呢?该怎么说话就怎么好好说,该怎么喝酒就怎么好好喝!”唐拆也学会了睁着眼说瞎话,他近身来到齐黄身边顶着干爹那诧异的目光,端起桌面上那碗马兴贵嘴里的“和头酒”。
看到马兴贵也因为自己的发话停下了脚步后,唐拆才对着齐黄说道:“干爹,你交给我干哥哥的事情,我会帮你办妥的。地板下的东西,你就不要再让他去碰了!”
说完这句话后,唐拆也不理会齐黄眼神中的制止,他快步赶到马兴贵身前,说道:“我不懂你们绿林中人的什么规矩,现在看来先前对你的不敬到是我的不对了。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和我干爹之间的生意我可以不管,但是倘若你要做出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我也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黝黑脸上还挂着僵持不下的笑容,怎么看马兴贵都有点癫狂的意思。唐拆牵起他的胳膊,稳了稳他手上的颤抖,才把酒碗安安稳稳的塞进了他的手里:“我干爹又不是吃人肉喝人血的老金牙,你至于这么害怕?”
愣在当场的马兴贵搞不懂唐拆是个什么意思,他扭脸看向齐黄,见这个主事人默不作声,也并不阻止那年轻人的以下犯上,便又转头看向了唐拆。
解铃还须系铃人,唐拆算是顺应了马兴贵那句“他在,生意就谈不成”的话头,很从容的向着下楼的楼梯口走去。他的脚步正好踩在了楼上五点的钟声上,五声钟响就是走下了五阶楼梯,然后唐拆若无其事的回头望了一眼阁楼内发愣的两人。
不去管齐黄把他留在酒桌上的肚兜样地图,紧紧抓在了手中。更管不着马兴贵眼神中的不解,唐拆只还有半截身子露在“台面上”,他也微微一咧嘴,笑容不甜不苦的说道:“我是个警察哦,也就是你们眼里的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