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特别是在更加贫穷的缅甸,医院里耳熟能详的无菌室,重症看护室一概没有不说,就连输液使用的输液管还都是非一次性,蛋黄色的橡胶材质。
不像现代正规医院里所普遍使用的各种用途专一塑料材质的透明输液管。当时女护士插满老金牙全身的,就是这同一种胶管,消毒之后可以再次使用,样子像是大号的皮筋管子,并不崭新也近乎和老金牙惨白的脸色相当。
也许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让初次与老金牙见面,还在少年轻狂时又自身生机勃勃的唐拆看来,那些纠缠不休却不杂乱的破旧胶管根本就不像是用来维持老金牙生机的生命管道,倒更像是蚁覆蚕食正慢慢的一点点折磨,缠绕,榨压,抽取老金牙灵魂和精神的贪婪东西。
没有了自由,就没有威胁性。老金牙境遇的凄惨,就是唐拆对他印象深刻的第二个细节。命运的玩笑似乎开的总是这么大,让唐拆感触颇深,也对老金牙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年少成孤,身边最亲近的人们全部死于一场意外,无法逆转,是一个差极了的人生开端。而老金牙的病魔缠身则更没救了,他不管是恶名也好还是威名也罢总算是个曾经赫赫有名的人物,却临终不得好死,还要每时每刻饱受伤病的摧残。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下卧榻极有可能就是葬身之地的老金牙,却让当时的唐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少年,真正的感觉到了害怕。这很不符合常理,因为当时的老金牙就是一尊过江的泥菩萨,鞭长莫及,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可能去顾及唐拆的冒犯。可这也正是符合唐拆的逻辑的地方,他明白老金牙和他自己一样,都是被命运推到了死角上的那一种人,一种想要活着就要拼命活的人。于是当时,唐拆很自然的以己度人,他唐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那么是不是临死的老金牙,想必也更应该如此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为了规避自己想象中将要遭受老金牙的疯狂报复,唐拆极尽所能,甚至不惜用去了他远走家乡的宝贵十年。不过现在转过头再看,与其说唐拆当时是害怕了老金牙,倒还不如说是他害怕了自己,害怕了孤立无援时更显疯狂的自己。
唐拆在发呆,无视了马兴贵的怒目而视,还在发自己的呆。从马兴贵的嘴里,唐拆知道了老金牙的真实年龄,他不是什么迟暮老人,这并不令人惊讶。可真正让唐拆诧异的是,马兴贵告诉了他,那个让他本以为会在告别人世之前,终身与病榻纠缠不清的人,现在仍是在床上,却与女人纠缠不清。
这才是让唐拆感觉最不符合自己逻辑的诧异事情,难道降头术真的有那么神奇?可以让病入膏肓的老金牙生龙活虎,那么是不是也就可以让自己死去的亲人,起死回生呢?
据他所知降头术的名头早已经在坊间流传了千百年,特别是在东南亚和滇桂地区更是人尽皆知。或许把降头术用于治病救人也有其出奇的效果,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就像是中医,苗医或者是藏医那样,各自拥有效果神奇又秘不示人的祖传秘方,一些特殊的治疗手段,更是让发达的现代西方医学也难以理解。可越是这样也越是恰恰证明了降头术并不可能让人起死回生,因为如果这种诡异的秘术真的可以让人起死回生,那么这千百年间的地球上恐怕早已经人满为患了吧!
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微微一笑。唐拆是在取笑自己脑袋里的荒唐想法,这样的荒诞不经似乎自从他回到了鱼囊镇后就变得有些绝处逢生了起来。可他的笑,看在马兴贵的眼里就全然不是一回事了。格外的刺眼不说,配合他接下来继续的一言不发,就更是让人气闷的紧。
“说话,别装哑巴!你就是唐拆是不是?”马兴贵站起身来,疾声厉色的发问。
“我如何得知老金牙在十年前大病过一场,又是不是唐拆?这些很重要吗?又或者我仅仅是楼下一个忠人之事,阻止你上楼的好好先生,不都是一样?总要被你用刀顶在身上。”唐拆坐着,看着老马手里紧握的刀柄,一字一句又声音寡淡的说道。
然后他看向马兴贵的身后,齐黄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还冲他起伏极小的摇了摇头。于是他便又是一字一句又声音寡淡的对着马兴贵说出了一句“也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唐拆,你都是个王八蛋”,作为两人交谈的结束语后,便默默的站起身来退回到了雅阁的角落,那个在齐黄的地盘上唯一更加凸显他处境的地方,脚下是一枚猛兽蛰伏般的毒气炸弹,他踩在上面。
好死不活的非要选那么一个地方杵着,齐黄驻步在马兴贵身后,看着自己这个缺乏安全感又极爱玩火的干儿子,脑门上的血管直突突。这孩子没人管得了,小时候是这样,现在就更没法管了。
于是齐黄对着唐拆无奈说道:“家里的雏鸟翅膀硬了像只骄傲的孔雀,总喜欢招摇的展翅开屏,却忘了人前炫耀的背后还有个自己都看不见的秃毛屁股。”
听出了干爹话里话外的埋怨意思,可唐拆却是丝毫没有他就是齐黄嘴里那只孔雀的觉悟。他只是不想再次掺和进齐黄和老马之间了,才敷衍似得轻轻的低了低头,把一直背在身后的胳膊抱在了身前胸口上,以示自己的无害和收回了对待老马时的趾高气昂。
开口伊始,齐黄便早早料到了唐拆的反应。甚至自打他在酒馆里见到唐拆的第一眼开始,便早已明白。自己的干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像是小时候那样,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也更不指望着唐拆会主动做些什么,来回应自己的苦口婆心了。所以齐黄只好调头,开始在老马的身上下功夫,来缓解雅阁内尴尬的气氛了:“老马,你先坐下,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像唐拆那么不识时务,马兴贵坐稳之后就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中烧,他有些悻悻然的说道:“齐爷,您是知道的,咱老马没啥大本事,做人也马马虎虎,可就一条是向来最守规矩。但是今天只要这后生还在这里,我看咱们的生意也就没法谈下去了。”
马兴贵的心里清楚,他来到雅阁之内后,齐黄既然没有让那个自己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名叫唐拆的年轻人离开,那就是不避讳唐拆旁听自己和他之间的谈话了。这说明唐拆在齐黄心里的地位很高,甚至还极有可能是被齐黄当成了接班人在培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一开始就对唐拆表现出来了一种很隐蔽的奉承,甚至是过度的忍让,来增加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好感。
只可惜事与愿违,唐拆似乎由始至终就对他抱有着一种天然的偏见。老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年轻人。直到现在,他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认为这个年轻人就是唐拆,更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定即使他不是唐拆,那他也和真正唐拆的关系并不一般。
想到了这里,马兴贵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唐拆之后,又继续对着齐黄说道:“我知道齐爷和老唐家的关系不一般,也不想让您为难。所以今个这酒咱不喝也罢,您就全当我老马没来拜这一次山门。”话讲到一半,马兴贵一顿,他犹豫了一下才又冲着齐黄抱拳说道:“当然按规矩说,还是您碗里的酒金贵,咱老马喝与不喝,都要看您的意思。您也不用有什么顾虑,直接开口就成。”
“咱滇桂地面上的马帮,走的走散的散,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一根脚毛了。倒是留下了你马兴贵,这个祖辈行当离不开与马帮做相与的马串子还行走在这地界里,难得可贵是你还愿意按照老绿林里的规矩行事,可就更让人乍见了。”单手,用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鼎力托着一个黑瓷小碗,齐黄一脸感概:“绿林里提起马串子,都知道你们给跑外的马帮作担保,帮着他们跟自己地面上的土匪山寨打交道,讲的是黑话,谈的是买路钱。”
“还有一句话叫“抽刀拜山门,饮尽断头酒”。讲的是你们马串子有信用,重担当。和山匪谈生意前,都要提着刀子拜一次山门,为得就是让那些谁都信不过的的匪类们信你们。说来也是奇了怪了,敢在山头上立寨子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主,哪个不是亲爹亲妈都不认的狠人?却唯独独信任你们这些个先跟他们拔刀子的马串子。”
“这里面的猫腻大家都懂,你们在别人的地盘上动了刀子,就无异于是主动把自己的把柄落在人家的手里头。两厢情愿的事情,官府管不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人家要杀要剐那你都得认栽。就像你马兴贵用刀顶了一次我酒馆里的老帐房,如果我齐黄真要使坏,让老帐房住进医院里不出来,就认准了是你害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天底下的哪条法律也偏帮不到你。”
齐黄的话讲到这里,唐拆才把抱在胸前的胳膊放了下来,他抬起头,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马兴贵,收起了眼里的那一丝戏谑。
而齐黄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酒碗里的酒大概有个二三两的分量,朝着马兴贵一递胳膊,道:“说你马兴贵这是甘心卖了一个关乎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关子给我,恐怕也没人会有什么异议。可是现在时过境迁,早没有了绿林里的齐黄,只剩下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就问你一句,这一碗断头酒,真的是让你喝,你就敢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