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黄的言语之间,连续用出了多个转折很大的语气关联词,诸如“只是”这两个字他就着重重复了两遍。这说明齐黄对他接下来将要开口说出的话很重视,而且在态度上,唐拆认为齐黄的话也并不像以前那么有目的性了,至少他没有必要在自己决意离开之前自相矛盾的再次开口。
“鱼囊虽小却也不是缅甸,他老金牙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如鱼得水肆意妄为,但是干爹你不要忘了,他的恶名远播也会树大招风。近几年咱们国家对中缅边境上的缉毒力度在逐年递加,他敢来镇上行凶,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唐拆有些犹豫却还是转过身来说道。
为了打消自己这位“多疑”干爹的忧心忡忡,唐拆明白,他还需要尽量让自己的说法站得住脚。于是他把头上帽檐已经压低到了齐眉位置的遮阳帽微微的抬高一些,看起来十分自信又不偏激的继续合理化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乐观的说法。:“不管老金牙有多不简单,干爹你也不要太高看了他,且不说我这次回到鱼囊镇后一直行事低调,他无从的得知我的行迹。退一万步讲就算让他知道我回到过镇上又如何呢?十年之前他没有来到镇上泄愤,现在恐怕就更没可能了。说句有些出格的话,我觉得老金牙和您一样,其实都是典型的生意人。生意人为了生意可以不择手段,为了身家可以杀人如麻,但惟独不会为了一点脸面上的得失,甘心犯险。”
齐黄作为唐拆的干爹,又或者作为唐拆嘴里的生意人。明显更加老辣的他当然很清楚唐拆的说法是存在有很大的漏洞的。干儿子针对老金牙行为的推断,看似很有道理,实际上是想让自己陷进一个先入为主的误区。
老金牙怎么可能是一个典型的生意人?又有哪门子的生意人是靠着打家劫舍起家的?这分明就是想要利用人性,在潜意识里人们对于事态乐观趋向的天然亲近,来诱导自己去和老金牙进行积极的换位思考。
不过面对唐拆近乎是在“哄小孩”的做法,齐黄至少在情感上是没有半点抵触的,更没有心寒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
他心里明白这是唐拆一片好意,却也不准备让自己表现的像是一个容易被糊弄的“傻瓜”。
齐黄很敏锐的注意到了唐拆为了诱使他上当,而释放出来的诱饵。他更加看重这个诱饵,因为这个诱饵就是唐拆对于他的不满,对他刻意的市侩的强烈反感。有些时候,逆耳的言论确实是吸引别人注意力的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像是激将法。可在齐黄看来,这个诱饵也同样是一个标志着他和唐拆之间已经出现了明显裂痕的预兆。
齐黄相信,唐拆愿意把对自己的不满显于人前就说明这个裂痕还没有严重到不可弥补的地步。至少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裂痕,也总还不至于,会像是自己身前桌面上的紫砂套壶那般,如今已经是破镜难圆的只剩下了一壶两杯。
这样就够了,有些装傻充愣嫌疑的齐黄,仍然是选择了在心理上和唐拆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没有看向仍是去意未决的唐拆,也浑然不在乎干儿子的话语间,那些过分的直白。反而是盯着桌上那两盏侥幸逃脱被他亲手打碎命运的残杯,平静坦然的说道:“干爹今天跟你聊了这么久,其实最欣慰的就是发觉你真的长大了,总算也是有了耐心顾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其实干爹从来不担心你在外面的生活,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一个不让自己吃亏的主,虽然做事没个分寸,却也总能给自己留下一些后路。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进了公门,恐怕也是有防备老金牙报复的考虑吧!”
说话间,齐黄的目光中透着一种怜惜,也不知道是他在怜惜自己的杯子,还是在怜惜着背井离乡的干儿子。总之唐拆在听完他的这一席话后,瞬间明晰自己的“断章取义”被干爹识破的同时,也猛然考虑到了接来下,“父子”间的谈话会变得纯粹。
所以唐拆也并不急着离开了,他看着齐黄把自己手上的和曾经在唐拆手上的那两只杯子,又规矩的安置回了桌面正中的茶托之中。许是这一壶四杯也是经常被齐黄使用的顺手物件,以至茶托的托面上,都留有茶壶茶杯被反复移动过的痕迹。特别是归置那一壶四杯后留下的水渍印记,座次清晰的一大四小,五个圈状圆痕,和茶壶茶杯的壶底杯底十分妥帖,也很是显眼。齐黄一丝不苟的校准茶杯的杯底,以求遮掩住其中的一个圆痕。只不过十个瓶子九个盖子,怎么盖得住?桌面的茶托上,缺少了被齐黄摔碎的两只杯子却又多出来了两圈旧痕,再看上去也就没有了往日的和谐。
齐黄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样做很好,不过干爹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招惹类似老金牙这种人,很危险也并不明智,你今后更是要能免则免。因为他们就像是当年咱们唐家曾经小心接触过的那些江洋绿林,心思诡异,常人难以揣测。”
干爹确实是老了而且他怕了,唐拆默算了一下齐黄的年龄。五十几岁的人可不就是到了将老不衰的日程?有钱,有物质的保障,齐黄可以看起来精神十足,红光满面,甚至于他也能让头上应景出现的白鬓,也推迟几年。但是始终无法掩盖,他仅仅为了把茶杯的底座和托盘上的印迹对齐,就显得很吃力了。这是人体机能老化的一种现象,是指上了年纪的人,逐渐产生近距离阅读或工作困难的情况,我们俗称它为“老花眼”。
总不能把齐黄摔碎茶杯的责任,全部招揽在自己身上。唐拆也曾经幻想过他与齐黄见面的场景,十年之后相会旧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是眼前的这幅场景。还能做些什么呢?唐拆低头,摘下头顶并不美观的大帽檐遮阳帽。算是对长辈的一种顺从吧!他想要重新坐回齐黄身边,至少要安静的听完齐黄现在的话。
“别把你干爹当成了“老小孩”,还要让你哄着。”齐黄用他久不示人的犀利目光,制止了唐拆意图与他“重归于好”的行为。作为一个熟透了的中年男人,他不会允许自己感情用事,更不会朝令夕改致使唐拆对鱼囊镇产生什么归属感,或者对他个人的亲近。
于是唐拆依旧还是站在了二楼雅阁的下楼梯旁,动作有些停滞,心理有些尴尬。而齐黄则继续开口,只不过明显他的语速有了加快:“不想让你留在镇上,要说干爹是没有一点私心的,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但是如果干爹把你留在镇上,那才是对你和半山镇最大的不负责任。干爹现在,是真心害怕了你的倔强,当年的老金牙之所以答应你赎回镇上的那些古董陪葬,是因为你绑架了他的儿子,还是他老来得子视为命根子的独子。这个仇,他怎么可能会因为时间间隔的长短而介怀?”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很对,就是老金牙他不可能亲自来到镇上,找你的麻烦。但是你也清楚,现在是一个讲钱的世界,老金牙不会甘心犯险却并不代表他会舍不得花费重金,雇佣别人来寻你的麻烦。而这也正是干爹夸你聪明的地方,你懂得你进了公门,就算有人愿意接受老金牙的雇佣,也会三思而行。这是绿林行里的老规矩了,杀人和杀官人,虽说都是同一个罪名,却完全是两码子事情。”
“至于老金牙是个多麽危险的人物,想必你也知之甚深。而之所以,干爹现在提起这个人,也并不单纯的只是想让你吃点“后悔药”,而是干爹必须提醒你一件,你以前并不看重,但你以后一定要有心理准备,重点提防老金牙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干爹说完之后,你不要反感,也不要再发你的驴脾气了。”
“干爹,你说就是了。”原本安下心来和齐黄叙旧的唐拆,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语气会转变得这么郑重。
齐黄见唐拆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便继续说道:“干爹也知道你很抵触你瞎婆婆的那套封建游词,但是你要清楚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干爹是不会无的放矢的!缅甸人都说老金牙吃人肉喝人血,其实真正的原因:不是因为老金牙嗜血成性,而是因为老金牙通晓一门传说中科学无法解释的神奇法术。他吃人肉喝人血确有其事,不过,那是他为了施展降头术,可以杀人于无形,或者让中降者生不如死。”
虽然事先已经提前给干儿子打过了预防针,但是齐黄在讲完这番话后,还是下意识的想要观察一下唐拆的表情。这孩子儿时的遭遇实在是太特殊了,他小时候就能因为镇上的那些风言风语记恨在心。现在,他听完了自己加倍的“无稽之谈”,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此时唐拆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齐黄的话无疑是要比当年唐家惹怒山神的说法更加地像是在扯犊子,也更加的适合,出现在茶余饭后,酒桌上,吹牛皮和侃大山的时候。实际上,如果唐拆在没有回到鱼囊镇之前,让他听到了齐黄的这些话,他肯定认为齐黄得了老年痴呆或者是他塞了肛而“屁“从口出。
但是现在不同了,唐拆用手摸向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肉嘟嘟的触感告诉他,口袋里面此时放着一只肥硕的灰色白虫。也正是因为这只虫子曾经在齐黄摔碎杯子,作势要引爆地板下的炸弹时,烦躁不安过。所以唐拆才需要捂住口袋,按耐它的食欲。
自己身上就有一只喜欢吃炸弹的虫子,还怎么去反驳,干爹的信誓旦旦呢?
“我相信了降头不是迷信。”唐拆想要用这句话,回复齐黄的郑重。只是还不等他开口,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就被楼下的一阵“咚咚”声打断了。
那是踩踏酒馆木质楼梯的声响,站在楼梯口的唐拆依从本能的话未出口,就扭头向着声音逐渐上传的楼梯甬道望去。
他率先听到一句“齐爷,是怎么知道金牙老大会下降头的?”却是那来人,身为到声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