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是一个当品。
凡属于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到当铺典当，包括人。小思在七八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几经转卖，十三四岁的时候，被抵押到了青石当铺成为了死当，就是不赎回的当品。
若不是青石当铺近来境况不佳，原本许多佣工纷纷被辞退，朱家缺少人手干活，说不定小思已经被转卖出去了。
她这样的奴婢，地位极其低下，生死都不由己，朱守财夫妇虽然不是严苛的主家，但丫鬟小桃却自持是李夫人心腹，稍不顺心就对她又打又骂。
艰难的生活让小思早就明白了处事的方法，只是默默降低着存在感，努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样至少可以少受一些责难。
最近青石当铺来了一个张公子，从朱守财夫妇一些零碎的话语说起来，似乎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小思被指派随身服侍张公子，生活也随之产生了许多变化。
张公子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即便是对她这样地位低下的婢女，说话也喜欢用“请”和“谢谢”。虽然张公子并不和她过分亲近，但相处起来非常自在。
张公子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青石城中来回游走，哪怕是一些体面人不会去的角落，小思由于随身服侍，也不必再做当铺中各种繁重的工作，日子轻松了许多。
最让小思觉得幸福的，就是终于能吃到饱饭。奴婢下人一般一日两餐，多半是薄粥和腌菜，但张公子来了之后，知道了小思的伙食，便私下让小思和他一同进餐，几日下来，小思原本蜡黄的肤色就见到几分血色，也有了几分小姑娘的朝气。
“若是能被卖给张公子做奴婢就好了，张公子为人好和善，人又生得那样好看，服侍他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小思偶尔会有这样的遐想，却又很快被自己掐灭，艰难地生活早就磨灭了所有的幻想，她只想着如何能替张公子多做些事情。
“张公子，今日晨时婢子出去买菜，听说城北的太平观来了一位游方的仙人，能够呼风唤雨，斩妖除魔！”细心的小思留意到张灵心似乎对神仙的事情很感兴趣，在外听得一个传闻，便急匆匆回来告知了张灵心。
“哦？神仙？左右无事，去看看也好。”张灵心沉思一下，露出了玩味的神情。
要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张灵心最关心的消息，大概就是仙道了。
仙道，汇聚着这个世界最高层次的力量，隐含着这个世界的最深层次秘密，是他解开穿越之谜，搞清体内神秘彩光来历的希望所在。
楚子玉所在的大楚王朝境内就有一个仙门，名为虎丘仙门，门中仙人修行剑道，可以出入青冥，飞天遁地，在楚子玉眼中无所不能。
就楚子玉所知，修仙要经过感应、神魂、金丹等诸多层次，他在意识空间中想象出来的吴仙长，就是他所知道的最厉害的虎丘门金丹仙人，已经活了几百岁，曾经在大楚王公贵族面前演法，一剑削平一座百丈山峰。
楚子玉本也有机缘加入仙门，只可惜他天生资质下品，性格又顽劣，最后还是放弃了被送入仙门的机会。
现在听小思讲起有仙人驾临，张灵心顿时生出了好奇之心，当下便和朱守财知会了一声，就领着小思出门去了。
朱守财立在门前，面带忧色看着张灵心离开的背影，久久皱眉不语。过不多时，李氏从后面转出来，看朱守财这副样子，不由失笑：“老爷在担心张公子的事情？”
朱守财见夫人如此和颜悦色，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赔笑道：“正是，夫人慧眼无差。这几天来，我托人出去打探，也未曾听说有大吴的商队来临川郡，而这张公子每日就是出去闲游，似乎也不着急寻找族人，莫非……我们是遇到了骗子……”
李氏闻言，也不着慌，反而赞道：“难得老爷近来眼力长进了，可见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虽然遇到些挫折，但总还有些好处。”
朱守财苦笑道：“夫人莫要开玩笑了，这几日，家中愈发周转不开了，祖上留下的几处房产都已经抵押了债务，如果这一月再不想办法筹到周转的银钱，只怕当铺就要保不住了。”
李氏叹口气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求人不如求己，我已决定，明日就回娘家，无论如何，要舎下面子跟我家哥哥借些财货，偿还欠债。青石当铺是你祖上留下的基业，不容有失。”
“夫人，你……”朱守财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自己这夫人最是好强，要她拉下脸去求娘家，还要忍受那边哥哥嫂子的白眼，真比杀了她还要难过。
李氏笑道：“夫妻本是一体，不过受些委屈而已。倒是张公子，你不要失了礼数。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觉得他说的遇到劫匪一事未必是真，但那做派举止，出身不凡就确定无疑，或许有难言之隐也不一定。过几日我们再问问他接下来有甚打算。”
朱守财点头应承下来。
此时，张灵心已随着小思出了城北，步行二三里，就有一片小树林，树木掩映之中，一座朱墙黛瓦的小小道观若隐若现。
据小思说，这道观原本也是香火颇为鼎盛的道场，只是上一任观主死后，没有继任之人，从此荒废了下去。直到一月前，有一位名叫长青道人的仙人驾临，显出了一些神奇手段，吸引了青石城内的信众，这里才渐渐有了香火和人迹。
刚走到道观门前碎石子铺成的甬道上，就看到有一顶妇人乘坐的软轿，两个轿夫正等在门前。
小思道：“张公子，听说长青仙人专擅卜算凶吉，推敲婚姻，所以青石城内不少名媛贵妇前来求卦问卜呢。”
“仙人还需要做这活计？”张灵心略一沉吟，就迈步进了道观。
这间道观不大，只有三进，进去之后，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迎上来，引着进了居中的大殿，台子上也不见塑像，只有三尊牌位，分别写着“太清至圣尊位”，“玉清至圣尊位”，“少清至圣尊位”。
这方世界，自上古以来，就流传着三清至圣创世的古老传说，据说天地初始，一片混沌，是三清圣人开辟宇宙，创造万物，故而俗世的道观，多供奉三清，相当于崇敬这方天地。
上前拈香拜了三拜，张灵心便出了大殿，要道童引路，来到长青道人待客的偏殿之中。
偏殿被隔成两间，张灵心往里面瞥了一眼，只见里间正中暖炕上，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上端坐着一位老道人，身穿玄色道袍，银发银须，根根透亮，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如同婴儿，正微闭着双目，似乎正在神游。屋内一个小小的铜蟾蜍香炉中，檀香释放出飘渺的烟雾，老道人在烟雾中，果然如神仙中人一般。
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贵妇人，正坐在一边，一脸紧张地看向老道人，好像在等待什么结果。
张灵心在外间椅子上坐下，看似闭目养神，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老道人睁开眼睛，面色淡然朝贵妇点了点头。贵妇连忙开口问道：“仙长，请问结果如何？”
老道开口，声音清朗，听起来如同二三十岁的人：“贫道遁出灵神，顷刻间来到百里之外的青石山深处，见到一块大石，踢翻大石，就见一条黑蛇精，正在搬运邪法，你家家宅不宁，屡有噩梦，便是这条黑蛇在作祟了。这黑蛇修行多年，正要化形，需要夺人躯壳，怕是不出十日，你家就要遭逢大难！”
贵妇惊叫一声，惶急问道：“仙长，这，这如何化解？”
老道呵呵一笑，开口道：“马夫人莫急，你且来看。”他从蒲团上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便有个道童取出一只木盆，盆上画满了红色的道家符篆，看起来异常神秘。
老道将木盆扣在地下，口念咒法，然后用手一指大喝道：“孽畜还不现出原形！”然后猛地一弓腰，在木盆上一拍，然后将木盆揭开，一条三尺长的黑麟大蛇就忽然出现，吐着蛇芯耀武扬威！
“啊！”马夫人惊得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往后退，撞翻了座椅，差点跌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长青老道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宝剑，信手一挥，就见蛇头落地，蛇身还在扭曲蠕动。
“马夫人，无碍了，你家作祟的妖孽，已经被我斩杀，从此无灾无劫。”
“多，多谢仙长。”马夫人惊魂甫定，看着老道的眼神是又敬又畏。
老道则又回到蒲团上，微闭双目，不再开口。旁边的道童见状，上前对马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这蛇精已经有了千年道行，我家仙师斩杀他，耗损了许多元气……”
马夫人赶紧道：“是，实在是辛苦仙师了，这里有小小的礼金奉上，万望笑纳。”说着，递了一张银票过去。道童接过瞥了一眼，满脸堆笑，收在袖中，然后取出几道符篆，交代马夫人回家贴在家中门户处，然后把马夫人恭送了出去。
张灵心探头看完了这一幕，略一回想，嘴角不由浮现笑意。身后小思善解人意地问了句：“公子因何发笑？”
张灵心摸摸下巴：“只是想起了以前一位名动华夏的大师而已，走吧小思，我们一起来拜会一下这位长青仙长。”
小思一脸茫然，想不起“华夏”到底是何地。
依旧是道童领路，两人进了内间，张灵心略一拱手，不等长青道人开口，就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小思却生怕惹得长青仙长不高兴，抢上前磕了个头，口中还道：“婢子替公子给仙长施礼了。”
张灵心摇摇头，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的长青道人此时抬起了眼皮，看了小思一眼，忽然就是一怔，又仔细上下打量小思，脸上露出一丝讶色。
张灵心略皱眉头，开口打断道：“长青道长，在下张灵心，有礼了。”
此时，长青道人才看向张灵心，对上张灵心清澈却幽深的眸子，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有些心悸。
他咳嗽一声，开言问道：“这位公子来此何事？”
张灵心眉关深锁，叹口气道：“仙长，在下近日来心志不属，神疲力倦，请了大夫医治，丝毫看不出病因，闻听仙长法力通玄，不知可否为在下推算一二？”
长青道人伸手一抿胡须，呵呵笑道：“这有何难，贫道这次来到凡世，就是为了消灾解厄，区区小事，包在贫道身上。”
他手上快速掐算了两轮，忽然双目一瞪，脸色铁青道：“张公子，你已被妖孽缠身，病入膏肓，你可知否？”
张灵心闻言，大惊失色道：“仙长你这是何意？”
长青道人一脸悲天悯人：“张公子，你这并非是疾病，而是有妖孽作祟。”
张灵心道：“妖孽？难道又是蛇精？”
长青道人一滞，随即咳一声：“呃，正是，近来青石山迁来一窝蛇精，每日在那山中修行邪法，害人性命。青石城内受害者众多，贫道云游至此，正是为了荡平这窝妖精。”
张灵心连连点头：“仙长宅心仁厚，那就请为我施法驱邪吧。”
长青道人却略一迟疑，为难开口道：“非是贫道不出手解救，只是我道门讲究缘法，须得取你身边一物作为酬谢，才可施法。”
“仙长说哪里话，若是能救我性命，凡事无有不从。”
长青道人微笑点头：“那就好，我看公子面带贵相，出身定是不凡，这一物对公子也算不上什么，就是你身边这位小丫鬟。”
“小思？”张灵心目光一闪，却呵呵笑道：“这算的什么，就依仙长。”
小思大惊：“公子，我……”
张灵心微笑着对小思摇摇头，小思委屈地咬着嘴唇不再开口，眼圈却红起来。
长青道人得遂所愿，欣然点点头，便示意道童从后面取出了那个画满符篆的木盆，如同刚才一样施为，最后大喝一声，掀开木盆，果然下面又是一条长蛇，不过是火红色，比刚才那条更为凶恶。
在小思的惊呼声中，长青道人将蛇斩首，刚要微笑着开口，忽听张灵心言道：“道长且慢，我感觉身上妖邪并没有除尽，恐怕还有蛇精作祟！”
说这话，他抢步上前，夺过道童要收回去的木盆看了一眼，晃上一晃，了然一笑，也将木盆扣在了地上。
长青道人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张公子你这是何意？莫要乱动这法器，小心伤了你。”
张灵心充耳不闻，也大喝一声，将木盆一拍然后揭开，却见又有一条蛇蜿蜒着爬了出来，黑白相间，舌芯吞吐。
小思看直了眼，已经完全傻掉，难道张公子也会虚空摄取妖物？
长青道人一声不吭，再次挥剑将蛇斩首，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童儿出去。”道童神色惶惶，匆匆去了屋外。张灵心也挥挥手，让小思到外间等候。
长青道人长呼一口气，阴沉着脸开口道：“张公子，你来此到底是何意？”
张灵心淡淡道：“特来和道长讨教道法，不想却只是一个装了几个暗格的木盆，实在是让人失望。”
长青道人冷笑一声，他行走江湖，怎会不防备被人戳穿把戏的时候。刚要使些后备的威吓手段，却看到张灵心脸色不变，安坐在椅子上，仿佛智珠在握，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猴戏般戏谑。
“这人来得古怪，似乎不能用强。”长青道人行走江湖多年，无一失手，凭的就是一份小心谨慎，眼见张灵心来者不善，心中已萌生了退意。
“大道渊深，岂是你这小儿能够窥探奥妙的。今天是九天玄女娘娘寿诞，贫道还要去天外赴宴，无暇理会你，下次再敢来搅扰，定不饶你。”
说完，只见长青道人一拂袖，一道烟雾平地升腾，弥漫了房间，顿时目不能视物。
张灵心忙后退几步，闭目屏息，片刻后睁开眼睛，烟雾已经散尽，而长青道人也消失了踪影。
“跑了？”张灵心咂咂嘴，倒背手在这间小小的房间绕了几圈，忽然跳上暖炕，揭开蒲团，伸手摸了几下，微微一笑，就提起了一块木板。
木板下面是一件小小的密室，白发白须的长青道人正蜷身躲在里面，看到头顶门板被拿走，一脸惶恐地看着外面。
“道长，玄女娘娘酒宴用完了没有？”张灵心戏谑道：“用完还请上来，我还有要事相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