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一降生就落入滚滚凡尘,呛得咳咳喘喘,所以不知道神仙妖精过的是什么日子。满山的雾气,草生木长,秋露芙蕖。下雨了,满山轰轰的雷鸣声中,一条蛇躲在洞里,看着外面飘忽的雨丝,想着人间该是个什么样子。其实,人间能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场雨下在金门绣户,也下在贫寒人家,一样的穿衣吃饭,吃饭穿衣。一万年才出一个释迦牟尼,所以没有人跳到半空,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一次俯视,或者端坐菩提树下,远离众生,思考生和死,活着有什么意义,想达到什么目的。这时候,这条蛇就充当了释迦的角色,拨开障眼的迷雾,看着下面的芸芸众生。啊,柴烟的气味原来这样好闻,人间粗劣的蔬菜和饭食这样可人心。所以,俯视的结果,和佛截然相反:佛出世了,她入世了,佛从红尘超拔出去,她冉冉降落在凡间。
这就是思凡。这两个字让我的心震颤。静极而动的结果就是思凡,下凡,来到西子湖畔,看到满湖的荷花,看到了他:“我爱你风度翩翩……”一旦陷落,给个神仙也不换。
“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道良缘是孽缘。”原本是仙,爱上了就不肯回头,根本不管是良缘还是孽缘。水漫金山,断桥伤感,这句唱词出来的时候,这段老电影里那个白衣白裙的白素贞凄凉得让人心酸。其实这还不算彻头彻尾的孽缘。虽然白素贞被镇压了,西湖水老不干,但是许仙并没有耐不住寂寞另觅新欢。虽然有人这样那样乱七八糟地续,可是我仍旧相信古代那个忠厚的书生会一直等待,在等待中乌发变星星,仍旧极为耐心地等。
在这个红尘飞扬的人间,比这孽的缘不知道有多少。哪一个女子不是刚开始像个小仙女,天天在天上快乐地飞,一片混沌中物我不分。直到有一天思凡,然后放任自己爱下去,爱到满心伤痕,眼睁睁看他从身边走开,自己一步步走进他的过去,再也出不来。
就是已经修成正果,生活在一份波澜不惊的婚姻里的女人,通常也都会渴望投身滚滚红尘,重新演绎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看似从柴米油盐升华到月下花前,从俗不可耐变成诗人情圣,其实无非思凡的另一种形式,明升,暗降。
是真的降。家庭没了,事业没了,孩子没了,自我没了,只剩下一个他了,到最后他也弃你而去了,你的人生因为思凡,一步步在做着减法了。减到最后,只剩一地伤心了。
但是思凡的女人是不惮于饮鸩止渴的,芳心寂寞,一见到一个清俊的男子,就什么都忘了。崔莺莺自荐枕席了,卓文君寅夜私奔了,杜丽娘干脆变成一缕香魂,追随一个梦见梅花的书生去了,甚至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也凡心大炽,一心要下凡历劫,不是,经历爱情了。--其实爱情就是一场劫,想不承认都不行的。
每一场爱情都是一个劫数,劫后余生的是毛皮筋肉,有些东西永远遗失在一场爱情里面,而爱情像一阵风,在自己的生命里呼一声就刮过去了。
所以女人如水也可以有以下的解释:所有的女人都像水一样有三种存在形式:正在向往爱情,正在经历爱情,和正在失去爱情,或者说正在思凡,已经下凡,和重新出凡。爱情是每个女人的滚滚凡尘,站在云端往下看,你可以体会到一个寂寞神人的心情: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男子让你怦然心动,多么美好温馨。可是神仙不知道温馨是多么轻薄的一层装饰,底下掩盖着的是多么悲凉的一个结局。只顾凡心一起,爱情萌动,奋不顾身,跃下凡尘,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发生。不是,是对你来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发生,而对于那个男人,或许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爱了,梦了,伤了,痛了,醒了,哭了,醉了,累了,回身站在岸上,重新寂寞地做神仙了,这,几乎就是所有女人的归宿了。
忧伤的妖精
塔尔顿太太对斯佳丽把自己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同时勾得神魂颠倒大为恼火,称她为“两面三刀的绿眼珠小妖精”。历来人们就称美丽而不大安分的女人是妖精、狐狸精。都成精了,可见其魅力之大。
妖精又是什么样子的?
妖精是妩媚的,眼儿媚媚的,盘儿靓靓的,小蛮腰扭啊扭的,对自己的容貌充满信心中,姑不论是幻来化来还是披的人家的皮,反正爱临水照镜,满头青丝,在水里兜兜转转,一袭红肚兜,紧箍着白白的小腰身,一边幽幽怨怨的唱歌一边吸引傻书生。
妖精是贪心的,要吃唐僧肉,想着做长生不老的神仙,结果一看见好一个清俊男子,爱上了,肉也不吃了,神仙也不做了,要百年偕老,生儿育女,养一大堆小和尚和小妖精,过快快乐乐的烟火日子。于是开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飞的眼风直往和尚哥哥的心上砸。是一个软弱的和尚就从了,皆大欢喜,是一个刚强坚定的和尚就捆个四马倒攒蹄,吊在屋梁上,妖精一边恨骂不开窍的傻瓜一边心疼哥哥的皮肉勒得疼痛。
结果所有的妖精是痴情的,一旦爱上就乱了方寸,演一出美人救英雄,宁可自己堕入深渊,烟消云散,或者唐僧肉没吃到,反叫唐僧伤了心。
妖精什么样子,女人就什么样子。妖精个个聪明,知道拿捏男人的七寸,让男人欲离不舍,欲罢不能;女人也个个聪明,知道什么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围城》里的唐晓芙说,女人刚好像男人期望得那样傻,既不多,也不少,妖精女人也像男人期望的那样美丽又柔情,魅惑又风情,轻飘又爱情。
妖精女人也不是常胜将军,恋爱了,失恋了,被抛弃了,病了,苦了,伤了,痛了,只好重整芳心,咬紧牙关再活一遍青春。哪里跌了哪里站起,拍拍土,不能让那个负心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哪里站起呢?你说我没文化,我开始学文化行不行?你说我没品味,我开始练品味行不行,你说我头发长见识短,我开始培养自己的眼光行不行?咬上牙齿,较上劲,倒下去灰头土脸,站起来光艳照人,气质高贵,谈吐高雅,从里到外的女人气像妖精一样打动人心。那个瞎眼男人后悔,以为扔掉一根草,谁知丢弃一块宝,面对男人再续前缘的恳求,女人微微打个转身,走进新一片红尘。把伤心还给你,我重新开始我的梦。
只是妖精女人脱胎换不了骨,仍旧愿意用自己的心换来男人的痛,像那个荷花池里的鲤鱼精,像白娘子仰望断桥,寻找许仙,准备再续前世今生。最后妖精们都落得个有上梢来无下梢,一身是伤,满心是痛。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妖精,每一次爱情沉陷都这样的悲情。
斯佳丽也的确够得上资格被称为妖精,因为她把许多男人都搞得晕头转向,眼风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不过这个小妖精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是水性杨花得让人痛恨,反而是一片痴情到注定一生不幸。一样经受际遇浮沉,一样坚持到底得十分任性,对阿希礼的爱支撑她度过乱离的半生。
莎乐美也是一个典型的妖精,这个人在三个大哲学家之间周旋,为尼采所深爱,受弗洛伊德赏识,与里尔克同居同游。弗洛尹德的书架上有她的照片,恨得尼采因了她大发名言,如果你要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个妖精睿智、犀利、叛逆、热情,能够点燃悲观的哲学家们的熊熊热情,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只能是魅惑无边的妖精。
孔老夫子说:天下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这里的女子,不是二木头一样扎一针不知道哎哟一声的女人,也不是粗愚蠢笨的厌物,就是那种妖精样的女人,心思多变,花样无穷,让男人又爱又恨,又气又疼。
张信哲使劲唱:你可知道我会心碎,他不懂,妖精就是让你心碎,就是要让你心碎,你不心碎,证明不了我的妩媚。
同时,爱情这把双刃剑也不会格外优待这些美丽的小妖精一些,让别人心碎,同时自己的心也纷纷地碎了去。妖精之妖在于追求爱情像追求一种信仰。多数妖精过于的情痴和专注,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的结果是很深地伤了自己。自己爱的男人执意要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老去,滚滚红尘里没有安放爱的地方,让这些美丽的妖精怎不忧伤。妖精的忧伤只关岁月,只关红尘。
其实,做妖精有什么不好?有男人爱,有男人疼,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修养,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支撑,若不是满街里由美丽的妖精组成美丽的风景,这个世界和男子的心,该是如何寂寞地冷。
降妖的男人注意了,妖精的致命伤就在于:虽然有害,却极端有爱。有爱是妖精最致命的忧伤,和最光彩的人性。
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
有一个男人,对我讲他的“绯闻”:怎么相识,怎么相思,怎么狂追,怎么相恋,最后怎么分手。分手的时候女人已经怀孕了,男人看着镜中的自己青春正盛,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被婚姻拴住自己。他对女的说:“打掉吧。”女人求他:“咱们结婚好吗?孩子是无辜的!”男人冷冷一笑:“谁知道孩子是谁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走人了。”
“再后来呢?”我还问。
“她恨死我了!”他不以为然。
还有一个男人,他也把故事告诉了我。他背着太太找了个情人,他的孩子都10岁了,情人才18。他的心被小情人的美丽牢牢拴住了,连家也不愿意回。老婆不是不知道,吵也吵了,打也打了,18头牛拉不回他的心和他的爱情。当他迫不得已和老婆同床的时候,一边放毛片,一边自慰,恶毒地放出话来:“我就是把它浪费了,也不给你!”后来终于因为满足小情人的贪欲而挪用公款。案发后被判了刑,小情人就此人间蒸发,倒是老婆时常给他送吃送用。他出狱后想方设法打听到小情人的下落,才知道小情人一直用他的钱养自己的情人。这倒让我想起《聊斋》里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人会魔法,能口吐小人儿和他做伴,这个小人儿等他睡了,再口吐出一个小人儿,两个人恩爱情重。瞧瞧,那么遥远的《聊斋》,居然能洞察到现在的世事,可见人性亘古长存。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恨死她了。”他垂头丧气。
这是一个凡事都会有结果的世界,所有的故事都会有续集:
第一个男人发现此后的日子,心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惦记着:她真的怀孕了吗?她怀的真的是他的孩子?她把孩子是打掉了还是生下来了?终于克制不住思念回头找她,却发现她的孩子,眉目口鼻和他说不出的像,却抱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管那个人叫爸爸。她平静地看他一眼,然后漠然地走过去,他怔怔呆立。他千方百计给孩子买了礼物托人带去,却没想到她原封不动退回,而且捎话过来:“以后不要再打扰我,就当我们从来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