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丫头们,袭人是格外优待,按姨娘待遇,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是王夫人从自己的工资里拨付给袭人的,一千六百块钱,高薪了;侍候贾母的大丫头们月银一两,就是八百块钱;次一等的八百钱,那就是六百多块;再次一等的只有五百钱,那就是四百块了。说实话,不多。不过,家生家养的奴才,吃穿都是配给的,连看病吃药都是公费医疗,那这钱就纯粹是存起来,也够了。现在店里打工的小女孩们,一个月挣底薪七百,有的能挣到提成,有的挣不到提成,那可是一站一天,吃不上好饭,也睡不着好觉的。
刘姥姥打秋风,凤姐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喜得她浑身痒痒,这么算下来,确实也值得痒痒:随手一给,就是一万多块哪。农村人那时候又不兴打工,土里刨食,哪挣这么多钱去?果然是“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说起来悲摧得很,我工作二十年,熬成中学高级教师,一个月才挣三两银子。不够人家一桌螃蟹钱。
N年前以米价为参照,写过一篇《一两银子的红楼梦》,数值和这次的以螃蟹为参考价相差不大,再刨去通胀因素,基本持平。大富之家,大约就是这么个情况。
食蟹雅事,不可无诗。宝玉也作诗,黛玉也作诗,都作得来有些直白浅平,不及宝钗。宝玉说“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黛玉说“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到现在才知道,这是多么直观的教材呀。真是嫩玉双双满,红脂块块香!
宝钗却是刺它“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一副志得意满的横行公子的傻样。有谁见过顽童用弹弓打喜鹊的?有谁见过农人油炸春燕的?没有。蟹损农田。若是它不伤禾,人亦不伤它,它到现在说不定正快快乐乐地吐着泡泡爬呀爬。到最后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一切都圆满了,它再也不能为祸苗稼,于是月浦空余禾黍香了。
且看那偌大个红楼,有几个人是眼前道路有经纬的?凤姐有吗?贾琏有吗?贾赦有吗?薛蟠有吗?打黑官司的打黑官司,通奸的通奸,强占民女的强占民女,冤杀平人的冤杀平人。
再看那偌大个红楼,未倒之时,好比一只膘肥肉满的大螃蟹,被自家人掏啊掏的掏成一个空壳子,张牙舞爪吓唬人,结果一夜之间分崩瓦解,那些个皮里春秋,黑黑黄黄,又有什么用?白断送了卿卿性命。
蟹里乾坤大,螯中日月长。百年家族,也不过一场蟹壳里的红楼梦。
一辆花与一朵车
一朵花,漂亮。
一辆车,精密。
那一朵花就不精密吗?它的每一片花瓣,每一叶花萼,花瓣上的条条纹络,花蕊上裹的粉球,不精密吗?雪花,六角的,均匀的,细致的,比用最精密的仪器制造出来的仿真雪花都要精密得多,那是一种完美的精密的美。
那一辆车,就不漂亮吗?广告上的车,它向你展现流线型的车身,展示强大的穿山越涧的功能,它没有向你展示它的发动机,它的线路结构,它的油路系统,它就是要用“漂亮”这个词来打动你的心。是的,它很漂亮。越野车轰鸣着穿越泥浆向前开动,小汽车风一样在道路之上穿行,摩托车,几十年前,它是美国最平常的交通工具,对不懂它的人来说,它就是一堆零件组成的一个铁块,对于懂它的人来说,它是美的,漂亮的,如果用一“朵”车来形容它,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那么,对于精密的、严谨的花来说,用“一辆”形容,也没有什么不对。
一朵车,一辆花。
美国一位修辞学教授,罗伯特·M·波西格,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是骑着他的一朵摩托车,行进万里,横贯美国大陆。
一路上,他反复在想,摩托车的设计如此科学,每一个零件都是那么精密,每一个构造都不能差之毫厘,它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精密而可爱,既是科学,又是艺术。
那么,要是再扩大思路呢?
不光摩托车,汽车是不是艺术?摩天大楼是不是艺术?一张沙发是不是艺术?整个社会就像一部巨大的运转着的机器,它也是艺术啊,像齿轮一样彼此咬合,共同运转的,精密的艺术。
世界上有一种人,对于一切机械的、钢铁的、混凝土的造物都不喜欢,对于科技所代表的精密而枯燥的事物以及思维望而生畏。
就像和罗伯特·M·波西格一同骑摩托车旅行的朋友,他不保养自己的摩托车,不替它准备备用零件,一旦指针或者火花塞出了问题,就只能寄希望于摩托车修理铺,否则就一筹莫展。他的家里的水龙头长年滴水,嘀嗒,滴嗒,滴滴嗒嗒,但是他会假装自己听不见。
这样的人,一边享用科技,一边又想尽办法从科技中逃离,逃到乡下去,逃到农田里去,逃到月光和星辰下面,逃进无边无际的花海。
所以他们适合做隐士。
可是,假如这样的人偏偏是工程师、设计师、汽车制造师、摩托车修理师,就只能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杯具”。因为他们的工作要求高度精密,他们的意识却执意疏离--就像罗伯特不幸碰上的摩托车修理师。
他修理罗伯特的摩托车,挺杆有杂音,要调整,就拿了一把扳手过来,然后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轻轻松松地敲敲打打,弄坏了挺杆的铝制的盖子;为了要换一个挺杆的盖子,又拿榔头和錾子把它们敲松,结果錾子又把铝盖凿穿了,錾子直接撞到了发动机头上;后来,他用他的榔头打錾子,没有打到錾子上,又把两片散热片给打破……
结果就是挺杆的杂音依旧,梃杆的盖子也坏了,时速二十英里左右的时候摩托车就会有强烈的震动,原来四个发动机接合螺钉中的两个不见了,还有一个螺母丢了,上盖凸轮的链条松紧控制器的螺钉也不见了,它们被修理师统统搞丢了,摩托车残疾了。
真是一场恶梦。这些所谓的科技人员哦,他们投身科技,心却游离于科技之外;他们运用科技,却对科技丝毫也不热爱,就像园丁种了一园子的鲜花,却只看见每朵花闪耀的利润的金辉。
还有一种人,既承认精密的存在,也承认美好的存在,而且还承认这二者完全可以结合起来,机器像花一样可爱,科技像艺术一样令人沉醉。罗伯特自己就是如此。所以他常是自备工具箱,自备摩托车零件,自己做维修,自己做保养,然后看着这辆旧摩托车,打心眼儿里感到热爱。
通常这样的人最容易热爱世界,因为他能从精密中看到美好,也能从美好中看到精密,而他是既热爱美好,又热爱精密,于是他就得到了双份的热爱。
其实,任何的科技的产物,都是先存在于人的心中,哪一种钢铁机器,混凝土建筑,实木和板材家具,这些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的东西,不是精神的产物呢?它们必得先存在于人的心里,才能最终显现为它们物质的样貌。也就是说,它们是从一种写意画式的美丽的境界中浮现出来,而成其为精密的样子。
有艺术细胞的人,说一幅画,美呀,一朵花,美呀,一个沙发,美呀,这片叶子,美呀,一只蚂蚁,美呀,一座高楼,美呀,这个世界,美呀。
有科学精神的人,说一幅画,精密,一朵花,精密,一个沙发,精密,这片叶子,精密,一只蚂蚁,精密,一座高楼,精密,这个世界,精密。
不精密的画,不漂亮,不美好。你看似写意的乱涂乱抹,若是这一笔不这样涂,那一笔不那样抹,它也不漂亮,不美好,因为各自的笔意线条不在适当的位置。
不精密的花,不美好,你看似它在凌乱地、疯疯地开着,很闹似的,可是它却是就当这样开,如果不这样开,就不叫做花了,就不漂亮,不美好了。
一个沙发,你给它的布面或皮面开个洞?把它里面的框架结构撤根支撑条?这里凸来那里凹?你说这样美好不美好?
叶子不精密,肯定不舒展,却是畸形扭曲握拳,不漂亮,不美好。
一只蚂蚁如果不精密的话,它就残疾啦。一座高楼不精密?那就不是瘸腿折脚的问题了,它会出人命的,一座危楼谁会说它漂亮、美好?
人这种东西,漂亮吧,美好吧,可是,它是精密的,如果不精密,就会出问题,也就会不漂亮,不美好。
这个世界,星云,天际,银河,山峦,奔腾的河流,美好吧?可是,它精密不精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星云缓缓旋转,银河灿烂,都有一个内在的规律支撑着,说它不精密的,自己去面壁。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不美好的画,肯定不精密,不似你随意乱涂几笔试试?不美好的花,也肯定不精密,不信你看看它的纹路花瓣花蕊,肯定没有长在它该长的地方。不美好的沙发也肯定不精密。不美好的叶子也不精密。不美好的蚂蚁也不精密。不美好的人也不精密--不是身体上不精密,而是精神上、意识上不精密,出了纰漏,出了问题。不美好的世界,肯定也不够精密,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了问题,有些什么东西逸出了精密布局之外。
精密的机械和物质自有它的美好;精密运转着的物质世界也自有它的美好所在。清风明月也是精密的物质世界里吹过来的风,照进来的月,天籁蛩鸣也是精密的物质世界响起来的动听音乐。
所以,“朵”和“辆”之间,没有隔着楚河汉界。走在街上,可以说,一辆树,一辆草,一辆白云,一辆花朵,一辆世界;也可以说,一朵汽车,一朵摩托车,一朵楼宇,一朵花盆,一朵暖气片,一朵世界……
那么,还是去欣赏这个精密的世界吧,即使是喧嚣的物质世界,它也是美。你爱它,它就更美,因为你会把它不精密的地方,打磨得油亮、光滑,雕刻出精密而漂亮的花。
这位教授根据一路上所行所见所思所想,写了一本书,叫《万里任禅游》。其实禅的中心思想无非一个即心即佛。你爱过哪种生活就过哪种生活,只要是你的本心愿意去过的。所以,你喜欢过那种以“辆”为单位的生活,就去过那种“辆”的生活,你喜欢去过那种以“朵”为单位的生活,那就去过那种“朵”的生活,都没错。
都美好,都精密,都值得。
一“辆”一世界。
一“朵”一生活。
种一枝形而上学的桃花
在开会。光洁的会议桌面上放着茶杯,杯身画着缠枝莲。
倒影俨然。
一时恍惚,觉得倒影的世界才是真的世界,而那真的杯子反而成了幻影。
这么一想,整个世界都被我颠倒过来。
为什么要说物质决定意识呢?为什么不能说意识决定物质?
好比这杯子,必得先有有关这杯子的想象、想法、计划,方能有这个杯子的真而实之地出现。
而这杯子,最初的无限种有关于它的可能性都涵容在里面,磁杯、玻璃杯、不锈刚杯、电热杯,红杯、绿杯、蓝杯、紫杯、白色的杯,杯身画紫藤,画小桥流水,画猫儿叫狗儿吠……然后在这么多的可能存在的杯子里面,选取了这样一只画着缠枝莲努红嘴儿的纸杯,只有这一只纸杯成为现实,那么多“可能”的杯子在那产生这一只杯子的意识的洪流里面,随波游荡,莫知所踪……
人呢?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们对于自己的想象,也许是当总统,也许是挖土豆,也许是当木匠,也许是做大师,也许是搞音乐,也许是玩雕塑,也许是写文章,也许是做编章,而最终坐在这里的,是这无数种可能的“我”中之成为现实的一位:盯着茶杯,神游天外……
有趣啊有趣。
假如物质与意识之间有条线,线上为物质,线下为意识,我盯着的杯是那线上的杯,我是那线上的人,而线上的杯是由线下的杯的倒影投射而成,反而成了倒影的“杯子”之倒影,线上的我是那线下的我的倒影投射而成,我也成了倒影的“我”之倒影。
整个现实世界,就都成了倒影的倒影。
那么,不是由整个现实升腾起意识,而是好比寒冰上浇热水,我们的意识成就了整个现实世界。意识如海,现实是海中升起的岛屿,林阴木翠,海鸟翻飞。
我们是自己的神仙教母啊。
童话《灰姑娘》里,灰姑娘想要参加华丽的舞会,神仙教母便替她把南瓜变成漂亮的马车,把老鼠变成车夫和马,把她的敝衣变华服,旧鞋变金鞋。于是她见到王子,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们都是灰姑娘,那个神仙教母是自己,现实世界不是铜墙铁壁,只要肯拿出勇气,再曲折离奇的梦也能变成现实。当初人无翅却做梦能飞,不是最终造出飞机?小孩子聪明,能够轻易穿越现实的铜墙铁壁,骑竹为马,挥木为刀,上阵杀敌,或是以南瓜为车,以老鼠为马,出发去寻找自己的王子。
还有一个童话故事,主角是红蓼,就是狗尾巴花。她听说有一种花叫牡丹,又富贵又漂亮。她说我也要当牡丹。当牡丹要修炼,还要经受天上炸雷的试炼,挺得过变牡丹,挺不过变焦炭。
别的红蓼笑话它,羊、马、驴、兔子也都跑来看它,都觉得它疯了。
你猜,结局怎样?
红蓼果然没有修成牡丹,因为它的根是红蓼的根,但是,它却修成了仙,和牡丹仙子携手上天庭,而当年那些和自己一起的红蓼们,代代更迭,已经没了影踪……
我们就好比那不敢修仙的红蓼们,亲自把意识深处的神仙教母踢飞。
现在,当觉得无趣无奈与无力,不妨玩一玩思维的游戏,把世界看成水中倒影的倒影,化身神仙教母,点化现实的南瓜,种一枝形而上的桃花,戳破铜墙铁壁的生涯。
小心跳进“妄自菲薄”的陷阱
和朋友聊天,说到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她叹口气:“唉,我就什么也不是,渺小得像一粒灰尘……”其实朋友已经做得很不错,事业有成,但是她说这话又是发自真心,丝毫也不矫情。显然,她对自己认识不清,犯了妄自菲薄的毛病。
中国有两个成语,一个是“妄自尊大”,一个是“妄自菲薄”。妄自尊大往往招人厌,因为太嚣张,掂不清自己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