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安徽乡村田埂道上的目连戏,那扮演目连的男子,起码已有六十岁,惨白的粉底抹不平脸上的沟壑皱褶,大张的红唇看得见他的声嘶力竭。观者寥寥,而身前一个蹦来跳去烘托气氛的红发小鬼,和他一样的年岁,把同样的衰迈渗透了整张铜版的纸。
还有陕北的窗花娘娘,她剪的窗花,看得人“心悸”,没错,就这个词。大大的眼睛,净白的脸儿,佛样地端坐贴在窑洞的墙面。额前流苏,身上霞帔,发上璎珞耳畔坠,在在处处都是花,春城无处不飞花,她的头上、脸上、手上、脚上、胸前、背后,一分、一寸、一毫、一厘,无处不曾飞满花。无一剪偷懒,无一处犯重。上和下不重,左与右不重,就连左袖上的花和右袖上的花,都是左边缠枝莲,右边铰牡丹。花与花缠绕漫卷,看得分明,却不敢看得分明,越看越摇动心旌,教人爱得心痛。可是她死了,无人继承。
还有泰姬陵,还有昆曲,是的,还有丽江。
我去过了周庄,却不敢去丽江。
到处是人,到处是电声光影,到处是伪饰的古雅,真正的细腻和悠远却无人继承,真正的寂寞和宏大却无人继承。它们都在,那么庞大,那么豪华,那么悠远,那么细腻,宛如青花瓷,被风沙、光阴、人心、浅艳的繁华与喧嚣寸寸蚕食,到最后只能淹灭进光阴,好比一朵灯花沉入水底,又好比青青的凉砖地上,一枚绣花针坠地,“叮”地一声。
午间作了一梦,梦见在家门口的小小的土坡上面浇水,种瓜,脑子里想起四个字:瓜瓞绵绵。梦里也觉得好,因“绵绵瓜瓞,民之初生”。大大小小的瓜爬满一地,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那是什么样的景象。
可惜我们的文化不是瓜,是针。一枚一枚掉落进光阴的青花瓷瓶。
“叮”一声。
“叮”,又一声。
秋心艳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自言想起小时的制玩具,实在没有一样好。倒是过年时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团做龙凤、羊及麻雀,来得有情意,“央红姊用深粉红的荞麦茎编花轿,有红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艳。”
“艳”是好词,得其时而艳更其好,所谓粉光脂艳,端端正正,有一种贵气与从容。若是不得其时,却惹人哀惋。尤其是秋心,艳不得,只好如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若是艳乍起来,则有一种不当其时的炎凉。
可秋心又确实是艳的。
晚来散步,夜凉如水,秋虫唧唧,冷不妨和谁家一株晚凋的蔷薇碰个对脸,天昏地黄,佳人卸了晚妆,半凋不凋的,瞑色荒愁里,也挣扎着开得乍眼,透着末路萧条的惶惑与不安,凄绝,美艳。
看电影,着迷逝去年代里的一张张明星脸,比如阮玲玉,比如赵丹、比如白杨、胡蝶、周璇。比如秋心一叶。
叶秋心,长得漂亮,人称“模范美人”,大眼睛小酒窝,有那个年代特有的妖媚与清纯。与胡蝶、马陋芬合演《孽海双鸳》,观之者众。可惜声名大振换不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战争爆发,电影公司解散,叶秋心居然流落为“马路天使”。好容易抗战胜利,才再重登舞台,主演话剧《双钉记》,场场客满,又让这颗秋心又艳了一回。可惜年近岁逼韶龄疾逝,她后来在拉丝厂,当了一名工人……
这人的名字就起得萧条,冷落。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呢?看她的照片,美着,艳着,红着,回眸一笑百媚生着,可是就像深秋开放的花,她的时代,已经马蹄踏踏地过去了。
邻家一个小女孩,十来岁就敢纠一群小孩开晚会,自己担当主持人、主角、导演,拿根废弃的话筒似模似样的唱。再后来我们搬家,再看到她是在照片上,人已经长大,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了,戴着从哪里弄来的顺直的冰蓝色的假发,披一床粉红的床单,坐在草地上,发丝纷披,遮住削瘦的脸颊,是要扮演一个动漫里的角色吧。
女孩的成绩一般,家境一般,容貌一般,那么,她日后要过的日子,恐怕就是打工、成家、变胖、骂人,到最后,她大概也就记不起自己曾经写过的诗,排过的戏,照过的照片,做过的梦了吧。所以我一向乐见小孩生,不悦见小孩长,因为实在是不忍见现实的尖利粗糙,把孩童幼嫩如芽的热情与理想,狠狠扎伤。
林语堂行山道上,看见崖上一枝红花,艳丽夺目,向路人迎笑,他便想花只有-点元气,在孤崖上也是要开。岂止是孤崖,只要有一点元气,是花谁不想开放,哪怕前路一派秋凉。
爱读二十四节的节气歌,句句不离花儿朵朵鲜:
“立春梅花分外艳,雨水红杏花开鲜。惊蛰芦林闻雷报,春分蝴蝶舞花间。清明风筝放长线,谷雨嫩茶翡翠连。立夏桑籽像樱桃,小满养蚕又种田。芒种玉簪开庭前,夏至稻花如白练。小暑热风催豆熟,大暑池畔赏红莲。立秋知了催人眠,处暑葵花笑开颜。白露燕归又来雁,秋分丹桂香满园。寒露菜苗田间绿,霜降芦花飘满天。立冬报喜献祥瑞,小雪鹅毛飞蹁跹。大雪寒梅迎风开,冬至瑞雪兆丰年……”
同样是年过岁逼,花谢花飞,却被它排布得热闹奢华,就便世界不热,一颗心也偎得它热了;一朵花不肯开,一颗心也偎得它如火如荼地绽放,哪怕开了再谢,也红过,艳过,风光过了一场。
所以王维是诗佛,可是佛心居然也是艳的:“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渐淡秋山,逐侣飞鸟,彩翠羽毛闪闪地跳。
苏轼是豪雄,豪雄的心在秋天居然也是艳的:“贪看翠盖拥红妆,不觉湖边一夜霜。卷却天机云锦缎,从教匹练写秋光。”碧波红荷,秋光不觉胜春光,白霜恣意欺红妆。
所以呀,还是莫哀莫叹吧,既然花尚且肯开不怕秋凉,那赏花的人自来便有的福分,就便是春赏花赏叶,秋读红读黄。
红裙妒杀石榴花
天天都是好日子,小同事纷纷下水入围城。曾经的小姑娘化起新娘妆,盘头戴花翠,穿簇新的吉服招待客人,胸前一只大凤凰展翅欲飞,喜气逼人。酒过三巡再换一身装束出来见人,仍是红,红缎马甲,大红缎子百褶裙。
转眼间酒阑人散,热闹喧阗成为过去。三朝回门,过年走亲戚,第一年是新妇,挣得上压岁钱,第二年就没戏。然后添了小宝贝,下面就开始飘扬万国旗。曾经的新娘子乱头粗服,精神疲惫,喂奶,把尿,抱孩子……新娘装幽闭深闺,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
《红楼梦》里,王夫人会找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送袭人,让我惊叹那时衣料的耐久性。锦缎丝绸需防潮防蛀,而且随着岁月磨蚀发黄发暗,水样罗裙二十年之后再拿出来也已经光鲜不再。给了袭人,只是恩典,并不实用。再说了,一个丫头,怎么穿小姐奶奶们的衣裳才能不显僭越?不过花样子倒未必过时,那个时候衣裳样式更新换代不快。要是放在现在,什么样的时新装束放上一二年,再拿出来穿都会让人当怪物。说那时奢侈,我们现在才真是一个奢侈的时代。
而且中国和外国惊人地相似,越是女子的花瓶时代,妆扮越无所不用其极。中国有三寸金莲,适足供男子把玩,欧美干脆就是把女子的身体当成一座走动的花园。19世纪欧洲的妇女们几乎是不能并排走路的,因为流行的裙装需要用巨大的裙撑来支持华丽的裙摆,就连巍峨的建筑也不得不向优雅的女士让步,把每一扇门开得大点,再大点。这就是为了美丽付出的代价,当禁锢与扭曲同时上演,怎能说美丽不是在装饰野蛮?
无论中外,一旦革命,一切都不可避免被推翻重来,服装花样也变换很快。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燕语莺声,流光飞舞,妆扮上也刻意出新。当时有几首流传的竹枝词:
“妖娆故作领头高,钮扣重重钮不牢,但诩盘来花异样,香腮掩却露樱桃。”这是新样衣裳,领高至鼻,掩却香腮,樱桃微露口半开;“自昔通告百裥裙,西纱西缎暑寒风,今教宽大沿欧俗,不使旁边现折纹。”这是欧式新裙,一反往昔百褶百裥,式样宽大平展;“洋袜输来竞盛行,春江士女尽欢迎,尤多杂色深难辨,足背花纺巧织成。”这是从西洋进口的“洋袜”,广受欢迎,颜色多样,脚背用花纺。中国传统袜多是布袜,少有这样精巧的东西,自然大受欢迎。
后来,又换了时代,也换了服装。中山装、列宁服、绿军装、喇叭裤、健美裤、吊带裙……衣裳的变迁裹挟着世相人心。再往后布料越用越少,式样越裁越精,一个个老辈人看不惯的黛眼红唇的“妖精”开始光腿露胳膊地来回走人。有一回在街上,见一青春女子穿一身半透明黑纱衣裙,行走在光天化日,说不出的阴森妖艳。旁边一个老婆子,拄着拐棍子,一边目送姑娘走远,一边橐橐地敲地面,恨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
现代人口密集,争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并且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会西装革履盛行。这种服装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象佛祖脑袋后面的神光,把自己罩在里面,等闲人等不可靠近。适合职场穿戴,好比军人穿着迷彩服火拚。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相亲,却不可以恋爱,可以上班,却不可以旅游,可以动心机,却不可以掐架,尽管它一身的杀气,却又象一身铁皮,彬彬有礼,箍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衣裳我不穿,我的衣服全是中式。冬天对襟羊毛衫,领口袖口镶滚,左上襟一朵丝线绣的小花,右下襟一枝开了的梅。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宽宽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风,象飞起两只白蝴蝶。逛商场爱上一大块闪缎,浅紫的底子上一枝一枝疏影横斜的梅。一下子想起了穿旗袍的女子,如瀑黑发,如丹红唇,嘘气如兰,媚眼如丝,穿这样一身衣裳,不灭的忧伤,魅惑的美丽。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哪一天老掉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细细端详,默数流光。好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不是真的遗忘。一个一个的自己穿着它们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