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公姨婆的爱情
姨公姨婆是两个怪老人,亲夫妻明算帐。姨婆养了一群鸡,下的蛋一个不吃,都攒在一个大肚坛子里。姨公要吃,得拿钱来买。
四十多年前,一乘旧红花轿(租来的)把姨婆抬进姨公的家。进门就当后妈。前姨婆留了三个孩子死掉了,这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八岁、七岁、六岁,统统穿脏兮兮的衣裳,靠墙根吮手指头。后妈不好当,拖家带口的日子不好过,一个又一个娃娃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到最后八个孩子一字排开,天大的耐性也磨没了,于是姨婆开始变得怪僻,姨公也变得暴戾。
八个孩子要穿衣,要吃饭,要上学,姨婆越发抠抠索索,极尽节俭之能事。鸡蛋卖钱就是这时候的产物,穷困的日子极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穷吵恶斗,家反宅乱,姨婆的夜半哭声一度是这个小镇的一景。声音由低到高,由幽微到尖锐,先是哭的妈,再是骂的姨公,然后就听到咚咚的声音,姨爹的拳头一边雨点一样下,一边怒吼:“半夜三更你他娘的嚎哪门子丧!”
有一度,我想着他们的日子准过不下去了,离了算了。谁知道到底是老年古代的人,硬是要得,把摇摇欲坠的婚姻居然维持了四十多年而不倒。四十多年的鸡声鹅斗,听也听惯了,乍一静下来,还真不习惯呢。
是真的静下来了。姨公开始变得不爱说话,看见谁都好脾气地嘻嘻笑。见到老三叫老四,见到老四叫老五。六表姐得急病死了,姨爹也哭:“苦命的桂芝……”桂芝是二丫头,就在他身边,也正哭妹妹呢。他这一哭把大家哭楞了,全瞪着眼睛瞅他,他还在那里十分投入地悲痛。
老三凑到他跟前:“爹,看看我是谁?”姨公抬眼看半天,一脸迷茫。六丫头下了葬,几个儿女就把他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脑萎缩,就是老年痴呆。
得了脑萎缩的姨公整个人一天天呆下去,呆下去,只知道坐着。渐渐的,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人:香。他走到哪里叫到哪里:香,香,香……“香,我饿了。”“香,我去厕所。”他一叫,就有一个人越众而出,或者应声而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香--我姨婆。
中秋节,我去看望他二老,表哥表姐们都在,团团围坐包饺子。姨公在一边坐着发呆,我问他好,他不理我。一会儿姨婆被邻居急匆匆叫走了,他一抬头不见她,开始不安地乱动,眼睛前后左右乱找。我们一边宽慰一边把他安顿在炕头上。
饺子出锅了,姨婆还没回来。大家先吃,我一边拿筷子,一抬眼看见姨公瞪着我,眼神里充满戒备,吓我一跳。表哥表姐赶忙劝:“爹,这是小凤,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她天天来呢!”看他放松下来,我才开吃,他急匆匆抓过一双筷子,也吃。谁知道那样老的人了,吃东西恁快!一会儿工夫两三碗就没了。我纳闷,一抬眼,姨公正鬼鬼祟祟瞪着我,一边搞小动作。他穿一件旧绿军大衣,在屋里也不肯脱,正偷着往胸袋和袖口里塞饺子,抓一个一塞,抓一个又一塞,我看得目瞪口呆。大表姐也发现了,拉他:“爹,你干嘛?脏死了!”他力气挺大,把大表姐推一个趔趄。表哥说算了别管他了。
正乱着,姨婆回来了,进门先问:“老头子呢?吃饭了没?”姨公一见她,象小孩子见了妈,激动得两脚绊蒜,扑着迎接,把她拉到屋外,嘁嘁喳喳说小话。我们扒着门缝往外看,姨公从口袋里,袖口里,这里,那里,拿出一只只被挤扁、压烂的饺子,往姨婆嘴里塞:“香,快吃,给你留的,他们快给吃光了……”
姨婆骂:“死老头子,把衣裳弄这么脏,谁肯给我吃完,那不是还有好多。”一边骂声音就颤抖了。我的泪哗哗就下来了。其时我正经历着婚姻危机。感觉自己的婚姻太过平淡,十分不完美,实在搞不明白两个不相干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义。我和先生已经一个多月既没有同床也没有说话,把对方当空气,搞得我对白头偕老这个词十分的质疑。现在看来,所谓白头偕老,大概就是老了之后,还有人依恋、有人惦记、被人挚爱,有人在人潮汹涌里,意识模糊之际,还记得自己,藏饺子给自己吃吧。
现在姨公已经没了,弥留之际还是骨碌着两只大眼,莫名其妙看着一屋子人。只要姨婆到跟前,他就会笑,笑得很开心。我相信姨婆是他心上最后的印象、世上最紧要的爱恋。虽然已经混沌如婴儿,但对姨婆的爱将伴他上天入地,无论到哪里。
姨公没的当天,男女小辈们白茫茫一片孝,都去送丧,按照风俗姨婆不能跟去。她本来坐在椅子上,神态平静地接受大家的安慰,一边说:“他走了,我也就安生了。这个老东西子拖累得我好苦。他死了,我从今往后,串门子、走亲戚……”谁知道我们前脚出门,她后脚踉踉跄跄扑跪到院里,大哭:“我那人啊!你扔下我不管,我那狠心的人啊……”满院子的白雪。
什么叫爱啊?不用再问了。世间种种,风生水起,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只要肯相伴一生,就算没有玫瑰、香水、钻石,一饭一丝,吵架、哭泣、和解,都是爱情。
我的父亲母亲
我爹娶我娘过门的时候,都三十岁了,我娘才二十,是有点不大般配。而且我娘长得挺好看,俊脸弯眉,小红嘴儿。我爹黑,黑极了,嘴唇也厚。据说唇厚的人嘴笨,我觉得很有道理。我爹一辈子没有一口气说完过一句话,被我气急了只会这样:“你你你……”
我爹不光嘴笨,还脾气慢,连年当选生产队长,一队人都在地头乘凉说闲话,他顶着烈日吭哧吭哧锄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回到家我娘正在炕上躺着呢,长一声短一声地骂,骂这些个人瞎了眼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骂我爹不中用的,傻干呆干谁多给你记俩工分;骂哥嫂黑了心的,怎就给相了这门子亲事。骂得我爹魂都要飞了,一声不敢言语。
我知道她是不如意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是我爹这样老实得任人欺,我娘怎么能仗着他丰衣足食、扬眉吐气呢。
后来,不知道怎么,我娘的精神就有点恍惚起来了,没人的时候自哭自笑,经常半夜里不睡觉,眼睛睁得亮闪闪的,古怪地“嘿嘿嘿”,我的汗毛一根根全竖起来。我爹就也不睡了,眼睁睁守着她,坐以待旦。白天我娘情形好些,有时糊涂,有时清醒。清醒的时候也做饭也绣花,糊涂劲上来就到处乱串,随地乱躺,身上全是泥,头发上沾满草棍。我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拉她回家,她就把我爹抓得鲜血淋漓,有一次甚至抠下一块肉来。千哄万哄哄回来,安顿好,让我看着,我爹就从炕席底下摸出金贵的五毛钱,跑到集上给她买一碗饸饹端回来,要不就用一张老荷叶托几个小水煎包子来。饸饹上飘着油星,包子煎得焦黄油亮,喷香!
有时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娘高兴了就和我爹谈论生死:“你看我,半病三七,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五十五岁。你那么壮,又有根长寿眉,起码能活八九十。我死了你再找可以,不过我活着你得好好伺候我,别让我象村东头的巧女,瘫在炕上没人理,烂得屁股上的骨头都露出来。等我死了,你要是不愿意找了就跟丫头过去,到那个时候,丫头也就成了家啦。你跟着她,也过几年清净的好日子。唉,”我娘叹一口气,“这么多年,难为你啦!”
我爹就嘿嘿笑,一边起身去挑灯芯,好象还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想,我爹嘴是够笨的,要是我,会说:“瞎说什么!咱们都是要长命百岁的!”
当然也不过说说而已,长命百岁对谁都是不可能的。不过事情的发展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爹一辈子强壮,六十多了还能往房上扛麦子,谁知道猛然间一早晨醒来就得了半身不遂。
多年来一直是我爹唱主角,现在他成配角了,我娘开始挑梁唱大戏。所谓的配角,就是吃饭有人递碗,喝水有人送杯,穿衣裳也要有人给伸上胳膊和腿,是个不管事的皇帝。而所谓的主角,就是春种秋收,夏长冬藏,家里家外,买米磨面,交公粮,交电费,一应婚丧嫁娶,随份送礼……
我担心这种格局大变会让他们两个都不适应,尤其不适应的应该是我娘。受宠了一辈子,闲在了一辈子,愤怨了一辈子,现在头发都要白完了,竟然开始照顾地里,拾掇家里,侍奉一个半瘫的老头子,她可怎么受得了!
事实上,我的担心好象是多余的,我娘一下子就适应了这种角色转换了。以前是我爹顿顿做给她吃,现在是她顿顿做给我爹吃,以前是我爹耕地种田收麦子,现在是她浇水、施肥、掰玉米。
我爹病倒到现在,已经两年有余,我娘竟然强壮起来,也开朗多了,笑起来哈哈的。不知不觉间她也已经过了六十岁,也不再探讨谁先死的问题了。有时候我爹会软弱得不象话,躺炕上掉眼泪,我娘就骂他:“哭个什么!有我在,活也不用你来干,也饿不着你,也冻不着你,好好活你的就是!”
这次我过生日,说好了爹娘一起来的,结果我爹耍脾气,说我家楼高,不好上,说什么也不肯动身,让我娘自己来。搞得我娘也改主意了:“不去就不去,咱俩谁也甭去了,我在家里给你做好东西吃。管保比他们在饭店吃得还好!”回头我娘在电话里跟我致歉说:“丫头,别说娘狠心,你过生日我都不肯去。你爹这个样儿,有今儿个没明日,能多陪他一天也是好的。他一辈子受罪,老来享点福也是应该……”
我的眼睛有点湿。看过多少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看过多少浪漫随着无尽的变数因风而逝,自以为对人性有十分透彻的了解,看来我实在是低估了夫妻之间的合力和婚姻的抗倒伏能力。剥开生活五光十色的外皮,越是平凡得象土坷垃的东西,越象蒙着尘土的钻石,备受打击,磨折如斯,才能显出它美如水晶、坚硬如铁的本质。
我是你的如花美眷
我发现我家先生极其阴险。我减肥,立志不吃饭,他就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坐锅,放底油,舀一勺蜂蜜,放肉块进去滋啦滋啦翻动一一上糖色,眼见得肉块变得金灿灿,红亮亮,土豆切丁,急火快攻,锅仔土豆烧牛肉完成。他端着盘子诱惑我:“吃不吃?”我不说话,保持姿态,专心打字。他把我在转椅上旋转一圈,轱辘轱辘推出来,塞给我一碗米饭,我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你什么意思?都这样胖了,还让人家吃这么多!”他坏笑:“就是要你胖,胖成古巴婆娘,没人来和我抢。”
昨晚他跟我算帐,出语惊人:“老婆,你需要五个老公,一个做饭,一个烧水,一个天天挣钱养家,一个带你跑东跑西,一个什么时候你不见了东西,一喊‘老公’,我立马给你变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拿着我的发卡,不知道刚从哪个角落里掏出来的;拎着我的小皮包,不知怎么塞进沙发缝里了;一边还在衣柜里不停的乱翻,“明天39度的高温呢,不戴帽子怎么行。”他说。
我家先生是个粗人,却反常地比我细心,就这样的维持家里的生态平衡。不过有一点让我心有不甘:我总感觉他生活在一种浅表层次的快乐里,整天欢天喜地,津津有味于许多琐碎的事情。而我却天天都在凌空蹈虚,生活得不着边际。我说:“唐诗宋词啰啰啰......”他就说:“萝卜青菜咯咯咯……”于是时常就有话说不着的寂寞。一想还有几十年这样的日子要过,烦也烦死了,真的,有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换一种活法吧。两个人你说我懂,我说你懂,那是怎样一种美好的境界啊!说不定前面真有这样一个人等着我呢。我被这种海市蜃楼的前景迷住了,提出离婚。先生以为我开玩笑:“离就离,离了,我找一个天天伺候我的,给我洗衣裳、做饭,我来当大爷。”一看我来真的就傻眼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也不说,咬紧牙关保持沉默,生怕一开口就撤了火。他看我铁了心,一下子丢了魂。虽然照常上下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但是一句话不说,做上饭来也不吃。原来鼓鼓的小肚子迅速瘪下去,瘪下去。两颊塌陷,小眼睛变大,大而无神。深夜不睡,清晨即醒,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看我,一眨不眨,里面的忧伤深不可测--我快被淹死了。
看着看着我的心就软了--不能离了,再离他的命就没有了。也是,十年夫妻,我夫没错,怎么能说离就离呢!可是生活实在暗淡到无滋味,我有大迷惑不得解脱,不明白生命是怎么回事,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日日里拼抢争斗试问有有一个什么好结果?中国的禅文化的长久浸淫总是让人羡慕曹溪佛唱,追想前贤大德。一读到薛宝钗喜欢的那支《寄生草》:“烟蓑雨笠卷单行,芒鞋破钵随缘化”,我也喜欢上了。
我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跟他说我要出去走走,他问我去哪,我满不在乎地说去五台山。“去那里做什么?”“不干什么,去看看。”“老婆,你是不是想出家?”我惊讶,原来“知妻莫如夫”这句话真不是白说的。“啊,”我说,“不是,先拜拜佛。”“反正你要去五台山出家,我就去五台山放火。”“你敢!”“可不是?我敢。你去哪里出家,我就去哪里放火。我把房子卖了,周游全国,专门去寺院,一去就放火,直到他们把你交出来为止。警察可以抓我,拘留我。不过他们别放我出来,一旦我出来,我还接着放火。”我气得没有话说。他抓住我的手,两眼盯着我:“你离开我,我真是没办法过。自杀呢,老人会受不了。就盼着街上有小偷,我一定奋不顾身去抓他,迎着他的刀子上,倒在血泊里。这样也就等同于自杀了,还能落个烈士的好名声。而且,我活着的时候,你总算还是我的老婆,我死了,你也就不被我束缚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