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佛哥妈妈，请你来两瓶香槟。”佛托拉叫。
“你想真美，干吗不把整个房子吃光了？说得轻巧！12法郎！我上哪儿去挣12法郎！不行，不行。但如果奥耶那肯付钱，我请喝果子酒。”
“吓！她的果子酒像秦皮汁一样难闻。”医学生小声说。
朗森狄尼道：“住嘴，彼昂逊，我听到秦皮汁三个字就恶心……行！拿香槟去，我付钱就是了。”
“西尔韦，”佛哥太太叫，“请拿些饼干和点心来吧。”
佛托拉道：“你的小点心也太大了，而且长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
一会儿，波尔多被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起精神，越喝越开心。在放浪的笑声里，时而冒出模仿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叫卖声，活像猫儿叫春。立刻就有八个人同时扯着嗓门大喊：
“磨刀哇！磨刀哇！”
“卖鸟栗子！”
“卷饼唉，太太们，卷饼唉！”
“修锅子，补锅子！”
“刚下船的鲜鱼！鲜鱼！”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逗人的话就是彼昂逊用鼻音模仿修伞人的叫声：“修阳伞哇！”
霎时间，沸沸扬扬，稀里哗啦，把人脑袋都胀破了。你一句我一句，信口开河，像一出大杂耍。佛托拉一边当指挥一边冷眼瞧着奥耶那和高里奥。两人似乎已醉了，依靠着椅子，神情凝重地看着这片从来没有过的混乱，他们喝酒不多，都想着晚上的事，可是都觉得站不起来身子。佛托拉留神他俩，不放过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化，眼看他们双眼迷糊、快要闭上时，他咬着朗森狄尼的耳朵说：
“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佛托拉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不能让你任性胡闹。一旦我下决心做件事情，谁也不能阻拦我。嘿！咱们想为坦依凡老头通风报信，跟小学生一样幼稚！炉子已烧热了，面粉已揉好了，面包已放上铲子了；明天咱们就可以吃在嘴里，丢着面包心玩了，你想捣乱吗？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饭！心中要有点儿不舒服，等你吃的东西都消化了，那点儿不舒服也就没有啦。咱们睡觉时，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剑头一挥，替你把米希尔·坦依凡的遗产张罗好啦。维多莉继承了她哥哥的遗产，一年有小小的15000法郎进款。我已打听清楚，光她母亲的遗产就有30万以上……”
奥耶那听见这些话却不能回答，只觉得舌尖跟上腭粘在一块，身子沉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隔着一重迷糊的雾，看到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脸。不久，嘈杂声停息了，客人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佛哥太太、古的太太、维多莉、佛托拉和高老头。朗森狄尼矇眬中，瞥见佛哥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把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嗯！瞧他们那个狂劲，到底是年轻人啊！”
这是奥耶那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韦道：“只有佛托拉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哟！利列瑟杜弗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样。”
“再见，佛哥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玛蒂演《荒山》了，那是把《孤独者》改编的戏。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和这几位太太一块儿去。”
古的太太说：“我们不去，谢谢你。”
佛哥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是想看《孤独者》改编的戏吗？那是阿太拉·德·夏多勃里昂写的小说，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树下哭得像玛特兰纳，这是部伦理道德的作品，难道不能教育你的小姐？”
维多莉回答：“按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位都不省人事了。”佛托拉把高老头和奥耶那的脑袋滑稽地摇了一下。
他把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一些，然后又亲昵地吻他的额头，口中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儿！
我永远为你们守护。
维多莉道：“我担心他是病了呢。”
佛托拉道：“那么你留下照料他吧。”又附在她的耳旁说，“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他真的爱你啊，这小伙子。我看，你将来会做他的小媳妇儿。”他又提高了嗓门：“最终，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重，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这样的场面。哎，妈妈，”他转身搂着佛哥太太，“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让我去替你雇辆车。”说完他哼着歌出去了：
太阳，太阳，神圣的太阳，
是你催熟了南瓜的瓜瓤……
佛哥太太说：“你瞧，天哪！古的太太，这样的男人才使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她转身对心面条商说：“哟，高老头醉啦。这吝啬鬼从没想到带我去玩玩。我的天，他快倒下啦。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喝酒，太不像话！也许你要说，你一向就没理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韦，扶他回房去。”
西尔韦抓起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楼，把他当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边说着边把奥耶那遮着眼睛的头发撩开，“他像一位小姑娘，还没尝过饮酒过量是什么滋味呢。”
佛哥太太道：“啊！我开公寓已有31年，如俗话说的，手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但像奥耶那先生这么可爱、这么出众的人才，可从来没有见过。他睡熟时的模样多美啊！把他的头靠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嗯，他倒在维多莉小姐肩上了。神灵会保佑孩子们。再侧过一点，他就碰到椅背的葫芦上啦。他俩倒配成了天生的一对。”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别这样说，你的话……”
佛哥太太回答：“嗯！他听不见的。来，西尔韦，帮我去穿衣服，我要穿上我的大胸褡。”
西尔韦道：“哎哟！太太，吃饱了饭穿大胸褡！不，你找别人帮忙吧，我可下不了毒手。你这样可太欠考虑了，会危及性命的。”
“不要紧，总得替佛托拉先生挣个面子。”
“那你对继承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边走边吆喝：“嗯，西尔韦，别说三道四啦。”
厨娘指着女主人对维多莉说：“她这把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奥耶那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静悄悄的屋里只听到利列瑟杜弗的鼾声，相形之下，奥耶那的睡眠更显得恬静，像儿童一般可爱。维多莉脸上有种母性的表情，像很满足。因为她有机会照顾奥耶那，借此倾注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见男人的心在自己的身旁跳动，而没有一点犯罪感。心事千头万绪在胸中涌起，和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多么快活。
古的太太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晕，老太太见了很欣慰。维多莉很像中世纪古朴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沉稳有力的笔触只着力于面部，在黄色的基调上，呈现出天国的金光。
维多莉抚摸着奥耶那的头发说：“他才喝了两杯酒呀，妈妈。”
“孩子，他如果放荡惯了，酒量就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倒是证明他老实。”
街上传来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佛托拉先生回来了。你来扶着奥耶那先生；我不想被这个人看见我这模样，他的表情污辱了灵魂，目光让人看了怪尴尬的，像要剥掉人的衣服似的。”
古的太太说：“不，你说错了！他是个好人，有些像过去的先生，虽然粗鲁，本性可不坏，是好人坏脾气。”
在柔和的灯光抚弄之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佛托拉悄悄地走进来，抱着手臂，看着他们说道：
“哎呀！多美妙的一幕，喔！如果给《保尔和维翼尼》的作者——斐那登·德·圣一比哀看到了，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青春真美，不是吗，古的太太？”他凝视了奥耶那一会儿，说道：“好孩子，睡吧。有时候好运就是在睡梦中来的。”又回头对寡妇道：“太太，我疼这孩子。他不但外表俊秀，还心地善良。你瞧他不是一个希吕彭靠在天使肩上么？真可爱！如果我是女人，我愿为他而牺牲性命，（哦，不！别这么傻！）愿意为他而活！这般欣赏他们的时候，太太。”
他贴在寡妇耳边悄悄地说：“不由得想到他们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然后他又提高了嗓门：“上帝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测的，他要考验人的心灵。孩子们，看到你们俩一样纯洁，一样有情有义，我相信只要结合了，绝不会分离。上帝是公正的。”他又对维多莉说：
“我觉得你很有福相，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姐。我会看手相，而且很来验。哎哟！你的手怎么啦？真的，你很快就发财了，爱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亲会叫你回家，你将来要嫁给一个年轻的人，又英俊又有头衔，又爱你！”
这时，妖艳的寡妇步子沉重地走下楼打断了，佛托拉的占卜。
“瞧啊，佛哥妈妈美丽得像一颗明明明……明星，包装得像根红萝卜。你不觉得气喘吗？”他用手按着她胸口说，“啊，胸脯扎得太紧了，妈妈。如果哭起来准会爆炸；可你放心，我会像古董商一样把你仔仔细细捡起来的。”
寡妇凑近古的太太的耳朵说：“他可真会讲法国式的奉承话，这家伙！”
“再见，孩子们，”佛托拉转身招呼奥耶那和维多莉，把一只手按在他们头上，“我祝福你们！小姐，相信我，一个诚实的男人的祝福是不会假的，会带来幸福，因为上帝一定遂人所愿的。”
“再见，亲爱的朋友，”佛哥太太跟她的女房客说，又轻轻补上一句：“你觉得佛托拉先生是否对我有意思？”
“唔！唔！”
他们走后，维多莉看着自己的手叹道：
“唉！亲爱的妈妈，要是真应了佛托拉先生的话那有多好！”
老太太说：“那也很有可能，只要你那坏哥哥从马上栽下来摔死就成。”
“噢！妈妈！”
寡妇道：“我的天！诅咒敌人也许是桩罪过，好，那样就让我来赎罪吧。真的，我很愿意为他送点儿花到坟上去。他那人坏良心，没勇气替母亲说话，只晓得接受她的遗产，夺妹妹的家私。当初你妈妈陪嫁很多，算你倒霉，婚书上没提到她的财产。”
维多莉说：“假如要用某人的性命来换取我的幸福，我会永远不安的。如果要我幸福就得失去我哥哥，那我宁可永远住在这儿。”
“正如佛托拉先生所说，谁知道全能的上帝高兴让我们走哪条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别人提到上帝比魔鬼还要不敬。”
她们在西尔韦的帮忙下，把奥耶那抬进卧房，放在床上；厨娘替他脱了衣服，使他舒服地睡觉。临走时，维多莉趁老太太转身，在奥耶那额上吻了一下，觉得这不光彩的偷吻能给她带来说不出的快乐。她看了看他的卧室，仿佛要把这天的幸福归纳起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图画，让自己长时间地看着出神。她睡熟的时候成了巴黎最幸福的姑娘。
佛托拉在酒里下了麻醉药，趁款待大家的机会灌醉了奥耶那和高老头，这一下他也葬送了他自己的前程。半醉的彼昂逊忘了向米茜努追问“鬼上当”那个名字。如果他说了，佛托拉，或者约各·高冷——在此我们不妨对苦役监中的大人物还给他的真名实姓——一定会马上提防。
后来，米茜努小姐认为高冷性情豪爽，正在盘算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连夜潜逃是不是更好的时候，听见“拉希公墓上的爱神”那个绰号，就立即改变主意。她吃过饭让伯瓦拉陪着出门，去圣·安纳街找那有名的特务头子去了，还以为他只是位名叫龚杜罗的高级职员。特务长客气地接待了她。把所有细节说妥之后，米茜努小姐提出那个检验黥印的药品。看见圣·安纳街的大人物在书桌抽屉里寻找药品时，那种得意的态度，米茜努才懂得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还不止于逮捕一个普通的逃犯。她仔细一想，觉得警察当局还希望根据苦役监内线的告密，能迅速没收那笔巨大的财产。她把这点疑心对那老狐狸说了，他却笑了笑，想消除老姑娘的疑虑。
“你猜错了，”他说，“高冷是贼党里史无前例的最危险的头目，这是唯一的原因。那些坏蛋也都明白，他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后盾，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拥戴他。这家伙永远不会把他的老根留在葛兰佛广场上的。”
米茜努听不明白。龚杜罗给她解释，用的两句土话是贼党里最有表现力的词，他早就明白一个人的头脑可有两种说法：“头目”是活人的脑袋，是他的参谋，是他的思想；“老根”是轻蔑的字眼，表示只要头颅落地，这玩意儿就无足轻重了。
他继续说：“高冷一直在拿我们耍弄。对付那些英国钢条般的家伙，我们也有办法，只要他在逮捕时稍稍抵抗一下，立刻把他干掉。我们希望高冷明天动手，好把他当场格杀。这样一来，诉讼呀，看守的费用啊，监狱里的伙食啊，一概可以省掉，同时又替社会除害。起诉手续，传唤证人，旅费补贴，执行判决，凡是为这些无赖的合法步骤所花的钱，比你到手的3000法郎还要多。而且还能节省时间。一刀戳进‘鬼上当’的肚子，可消弭上百件的罪案，使多少无赖不敢越过轻罪法庭的范围。这叫做警政办得好。按照真正的慈善家所说，这样做可预防犯罪。”
“这就是为国家效力呀。”伯瓦拉道。
“是啊，今晚你才说得有理了。对呀，我们自然是为国家效力了。外面的人对我们很不公平，实际上我们暗中帮了社会多少的忙。再说，不受社会偏见约束才是高明的人，不顾传统习俗做的好事也会招致祸害，能承受这祸害才是基督徒。你看，巴黎就是巴黎，一句话就总结了我的一生。小姐，再见吧。明天我带人在植物园等着，你派利列瑟杜弗上蒲风街我上次住的地方去找龚杜罗先生就得了。先生，以后你丢了东西，就找我好了，包你物归原主。我随时为你服务。”
“嗯，”伯瓦拉走到外边对米茜努小姐说，“世界上居然有些傻子，一听到警察两字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可这位先生多和气，他要你做的事情又像打招呼那样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