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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七岁的愚人节

父亲对我失去信心,是从我搬走母亲的那只樟木箱开始的。那只二十多年前的樟木箱,漆面依旧亮光鉴人。母亲就是带着它以低微的身份,嫁给在铁路工作的父亲的。因为避忌自己的地主出身,母亲执意要嫁给铁路工人。虽说早有思想准备,母亲还是对父亲的业余爱好大吃一惊,几把挂在墙面的二胡、吉他,让她不胜欣喜,即使父亲喜欢的都是悲苦的曲调,它们还是为婚后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意想不到的色彩。

樟木箱里装着母亲的私人物品,除了干净的旧衣服,箱底还有漂亮的银镯、铜鞋拔等,和她虔诚地念念有词时手捻的菩提念珠。我之所以萌生要搬走这只箱子的念头,实在因为这是家里最大的箱子,我需要用它来运走满屋的书籍。父亲觉察到我想放弃铁路工人的工作后,脸上愁怨的表情明显添了怒气。他开始限制我读文学书籍。愁叹之余,又劝导我,至少也应该像姐姐那样,自始至终守着铁路上的那份工作,别把文学当成可以填饱肚子的米饭。“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父亲拍拍屁股站起来,他背对着我,但把牙齿咬得嘎嘣响。接下来我惊恐地发现,我丢得满屋满床的书籍正在减少。在那个不平静的周末,我去附近的皮罗寺求了一根签。那天求签的人不多,大家都耐心打听别人是什么签。我拿到那根“下下签”后,马上从人群中逃了出去。我一口气跑到皮罗寺门外的小山坡上,呆望着寺院墙上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手刷的大字,六神无主。我坐在石阶上,剧烈的心跳没有丝毫减缓。这根预示我将大祸临头的签,在我反复揣摩中慢慢显出了明晰的含义:我不能继续呆在家里!我和父亲都过分鲜明的性格,最终会因为文学发生一场可怕的冲突。大概受了这根签的启发,我不再满足于家里的暂时平静。

我把樟木箱里的物品倒得满床都是,屋里就像遭了偷盗一样凌乱。我和请来的朋友拼死拼活,总算抬动了那只装满书籍的樟木箱。到了户外,清凉的风吹在脸上,都无法收敛不停流淌的汗珠。那天,父母为了即将来临的清明节到街上买纸钱,我乘他们不在家悄悄上了路。身上没有多少钱,但感到彻底自由了。我尝试在朋友家里住上一段时间,他是个会把烟灰缸、书籍、搪瓷杯、钢笔等常用物品,自始至终保持在原来位置上的人。他是我中学的同窗好友,有一份我父亲羡慕的好工作,他在连港旅行社当导游,唯一的嗜好是同时和几个女人周旋。他不说我也清楚,他的理想是在每个城市拥有一个情人。他成天要跑周庄、杭州、西递村……没有多少时间呆在家里,陪伴孤身一人的母亲,他巴不得我长期寄宿在他的家里。

据说我出走以后,父亲把斥责倾泻到了母亲身上,怪罪这是家里过于民主的结果。母亲不得不焚上几支印度香,为在外面的我祈祷平安。父亲是不会满足成天拿着笤帚到处掸灰,生一生闷气的。他有一副招人喜欢的英俊形象,铁路上的同事似乎都愿意给他披挂赞语。我有所抵触地搬出家门,等于给他脸上抹了黑,他发疯地动员同事朋友和我姐姐,四处寻找我的藏身处。自从我搬走了那只樟木箱,我就没有去铁路上班了。十六岁那年,我顶替退休的母亲到了检修车间,望着几盏亮着的昏暗的灯光,和潮湿油腻的地面,我感到自己并不属于单位。清明节那天,我和朋友沉浸在酩酊大醉中,过后我给单位领导寄去了一份用词温和的辞呈。当轮到我父亲向别人解释我的行为时,可以想象他都讲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忍受他还会这么跟我姐姐讲。一天,我忍不住到街上的电话亭,给姐姐的播音室挂了电话。她刚到播音室不久,话筒中甚至能听到她虚弱的喘气声。她患有乙肝,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每天她从地处郊区的家里赶到车站,都感到体力不支。在朗读枯燥的列车车次、时刻表的间隙,她完全靠阅读诗歌获得一些乐趣与慰籍。她给了我最初的文学份饭,后来她那痴迷文学的倔强情绪,我也能够分享了。

我能想象她高扬着好看的双眉,想问个水落石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反正我早晚也会走到这一步的。”

“父母对你有什么不好吗?”话筒中能听见她衣服窸窣的摩擦声。

“没对我不好,我只想不受干扰地读书、写作。”

“唉,都怪我把你引到了这条路上。”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自责。

“这哪能怪你呀?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你会回来吗?”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回来。”我生怕她会难过,嗓音就像在树梢上旋荡的风声那么轻。

我对父亲的聪明有些低估了,我暗自等待着风波过去,等他厌倦了到处打探我的消息。其实从他自己把五线谱学会,拉出象样的曲调,我本该对他的能力有所警惕的。当有一天,他微笑地闯进我的朋友家里,站在我的面前,我惊讶得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表情温和地扛起那只沉重的樟木箱,让我为自己多此一举,感到了一丝内疚。父亲以前抬过铁轨、枕木,他肩背的肌肉至今还可以派上一些用场。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惶悚不安。我的头发还散发着昨天洗发香波的气味,我效仿我的朋友天天洗澡,已经有十来天了。他家装了令我羡慕的电热水器,不像我家连卫生间都没有,上厕所要到十来户人家合用的茅房,每天洗澡当然成了奢望,考虑到花销,家人只能每周一次,去一里外的公共浴室洗澡。

见了我,母亲大哭了一场,好像她要说的话都变成了扑漱漱的泪珠。我怕母亲寻死耍泼,紧张得嗓音变了调,以前她就是这么惩罚我的。她知道,能够持续几小时的号啕大哭,会掏空我心里的委屈,我当然会避免下次再犯。父亲破天荒地宽恕了我,他没有再抡起那条臭名昭著的牛皮带,它上次留在我屁股上的印痕至今尚未褪尽。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过后,家里一派平和,父亲不仅容忍我彻夜看书,也不催促我去上班了。除了偶尔跟姐姐聊聊天,去散发着潮湿的青草清香的田垄走走,我更愿意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浏览《山花》之类装帧奇特的杂志。我的钱大半都花在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刊上,它们带给我的内心的波澜与震撼,难以描述。面对父母的好奇,我除了咧嘴笑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沟通。那段相安无事的日子,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好像体会到了家里给予的莫大自由。父亲突然间变成了礼仪周全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看的书说的话,不再当我的面说“到地里干活,也比在纸上瞎写要有意义”之类的话了。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得很晚,为了看《疯癫与文明》这本书,我熬到凌晨三点。当太多的阳光直射到脸上,我终于醒了。有一趟列车驶过萧庄,又掀起了一阵喧嚣声。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又暗自思忖,我这种男子之所以凝神屏气窝在家里,不过在等待干大事的时机,时机一到我绝不会推迟行动的。天气微寒,我的衣服穿得很慢,老觉得房子在晃动,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遇见了父亲的两个客人。他们坐在实木长椅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空气中飘着葱油煎饼的香味,让我的胃涌起一股食欲。父亲对我真是日益呵护,那天他亲手为我做了爱吃的煎饼。两个客人笑眯眯地打量我,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对我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父亲态度温和地告诉我,他的朋友在城里当医生,今天正好开车路过萧庄进来坐坐。不仅如此,他还向我介绍其中一人也爱好文学,想请我进城去他的书房坐坐聊聊天。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大概习惯了父亲过去对我的抱怨,我结结巴巴,不敢相信父亲的怂恿与鼓励。我的脸色顿时绯红,胡乱为自己找着开脱的理由,“那样太打搅你了吧,要不我改天再去拜访你,今天上午我还想去洗澡呢。”

“嗨,这个好办,你可以到我们医院浴室去洗澡。”

“是啊,今天正好有顺车,你跟他们进城去玩玩吧。”父亲在一旁温和地鼓励道。

我被他们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进屋去找换洗的衣服,情绪亢奋得让我头晕目眩。果然不假,他们的车子停在不远处的铁道道口前。我是第一次乘坐这种面包车,表盘上迸发出的幽绿的荧光煞是好看。从车窗向外看去,车子沿着洒满阳光的林荫道驶向城里,路边有些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的,好像户主已无心种地,盼着有公司前来购地呢。过了一爿寺庙,车子进入了闹市区,天空泛起的雾霭几乎罩着市中心,街上打扮入时的人流,像从发霉的雾霭中长出的一溜溜鲜艳的蘑菇。

车子驶到升州路折向南,向外城河的方向奔去。驶了不到十来分钟,路两边的房子变得稀拉了。又是种着时令蔬菜的田野,让我产生沿着原路回去的错觉。出了城车子开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前面几辆大卡车。最后,它离开平坦的大路,驶向周围只有花草和树林的小山冈。碎石路的尽头,有一片幽寂的灰色建筑群。车子开到主楼门口才停下,他们嘴角抿着甘甜的笑容下车了,用手亲热地拢着我的肩膀。这里大概是一座疗养院,周围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又过了一道铁门,我看见了许多穿着条纹号衣的好奇的面孔,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的目光脆弱又不礼貌。他们带我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我回头瞥了一眼铁门,顿感不安。铁门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后悄然关上了,那把挂在铁门中央的镀铬大锁格外扎眼。我马上指着铁门,问他们为什么要关上?他们敛起笑容,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知道吗?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们医院。你病了,现在需要治疗,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我病了?这不是胡扯吗?我得了什么病?”我有点失控地冲着他们大叫起来。

“冷静点,冷静点,有话慢慢说。你精神上确实有点障碍,相信我们的判断,你在这里会得到彻底治疗的。”说完,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医生居然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整齐又洁亮的牙齿。

我如梦初醒,被父亲谋划的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我连忙回头仔细打量神情有点异样的病人,心里骤然涌起了恐惧感。我马上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我徒劳地冲到那扇铁门跟前,脚踹手叩,弄出了咣当咣当的大声响。我心急如焚,整个大厅充满了我一个人的咒骂声和叫喊声。转眼间,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靠近了我,他们用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为了让我喊不大声,又在嘴上扎了一条毛巾。不知他们从哪儿随手抓来的一条毛巾,上面散发着熏人的汗馊味和狐臭。怎么说呢?这条肮脏的毛巾几乎要了我的命,从小我就继承了母亲的洁癖,这股恶心的气味让我呕吐起来。发酸的食物被毛巾挡在嘴里,差点让我窒息。我越是绝望地用眼神请求他们把毛巾摘下来,他们越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最后,我的身子向下一沉,倒地晕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擦黑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有五十个铺位的大房间里,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我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样,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条纹服,胸前绣缀着“38号”的字样。这里的四壁是那么白洁,没有我想象中的污点垢斑,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周围不乏有朝气蓬勃的人,但很少有我这么沮丧的。望着病友帮我打来的晚饭,我完全没有心思下咽。这里的窗户都罩上了姆指粗的不锈钢栅栏,除了看看天色,透透空气,谁也别指望从窗户逃出去。

天黑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心里彻底失去了平静。后来有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凑过来跟我说话。他看上去像个饱学之士,身体嬴弱,眼珠子大概因为看书都有些向外鼓凸了。他一开口说话,便给了我些许震动。

“别灰心,尼采还不是个疯子?!你看现在有谁不敬佩他?”

他的话向我展示了精神病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他的谈吐,说话时从容不迫的神态,让人无法把他与这座精神病院联系起来。

“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读书人,看书总比闲得无聊要好。”说完他把手上的那本书递给我,是春上村树的《舞!舞!舞!》。

“如果你还需要,我那边还有别的书。”手上没了书,他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不停相互搓揉着。我好奇地朝他铺位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了一张最为凌乱的床,不少书籍散落在皱起的被子和床单上。大概他一直没碰到可以谈文说书的知音,似乎为我能加入到精神病人的行列,感到由衷地高兴。但我的表现有些失礼,他感到的愉快让我不能认同,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列在他们的花名册里,显出同病相怜的亲密。与真正的精神病人过于亲热,会危及我作为正常人的信心和尊严。我咬着嘴唇,偶尔用点头来表示我在听他唠叨,免得他过于尴尬。

房间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杀。其他病人对我的好奇心过去后,屋里又弥散着孤身独影的气氛。我对父亲的怨恨无以复加,后来变成了彻底的轻蔑。他闪着一丝笑容来看我时,我拒绝和他见面,他做的事在我看来已经不可饶恕。尤其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接受电击治疗后,用温湿的毛巾捂着脸,这种情绪达到了高潮。我悲痛地接受了父亲给我的这份生日礼物。电击过后很久,我的脸颊还在发烧。那个电击的盛大场面实在太可怕了。那天吃过早饭,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医生让念了名字的人都到楼上一个大房间去。我以为又是每天例行的运动治疗,只是对改变场地和不让所有人参加感到有点疑惑。等到医生手拿摇铃让大家安静下来,我看到其他病人都娴熟地坐到一排坐椅上,二十几张嘴巴几乎同时张开了。医生拿着电极从紧靠窗户的那边开始,电极在病人嘴里塞进拔出,几次下来电极就挂满了长长的涎水,被阳光一照,涎水像冰凌耀眼生辉。

我坐在那排椅子中央,看到那只肮脏的电极正在向我靠拢,胃里马上荡起了波浪。我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大声抗议道:“你们为什么不把电极弄干净?我们又不是猪。”手拿电极的医生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继续干他的活,根本不把这话当回事。其他病人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张着嘴,还有人幸灾乐祸地向我挤眉弄眼,似乎觉得我的抗议完全多余。我愤怒至极,最后站了起来,就是不肯衔住那只电极,上面挂着的十来个人的涎水,让我张不开嘴。没想到这里的风气那么坏,虽然对病人不利,其他病人也都乖乖地顺从医生。看着几个年轻医生把我强行按在坐椅上,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打量我,脸上却挂着与医生共鸣的表情。我的牙齿几乎被掰出了血,电极塞到嘴里的一刹那,我感到了力量强大的电击。霎时间,我的眼前有了美妙的画面。飞翔的花瓣,闪射的星光,和华美的服饰……我终于平静下来,沉浸在我都不敢相信的喜悦中。到了下午,头脑清醒后,我徒劳地跑到厕所呕吐,试图呕出流进胃里的十几个人的涎水。

医生规定每天要服的药片有三四种,我都偷偷扔进了厕所里。有一天,我没想到有人悄悄尾随,当我把药片扔进马桶的一刹那,他大叫了起来,马上跑去向医生告状。他当然受到了医生嘉奖。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病房,小个子悄悄过来提醒我,我会受到医生惩罚的。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我被迫接受了单独的电击治疗。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除了集体电击治疗外,医生把单独电击治疗作为对病人的惩罚。如果有谁显得不安分,或在房间乱涂鸦,或拒不接受治疗,或企图寻机逃跑,医生都会用电击好好招待他。没有人关心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对医生来说,病人的主观想法没有丝毫意义,此外,他们也不需要毫不惧怕、怯懦的硬汉。

从窗户向外看去,院墙上架着高高的铁丝网,阳光照得见铁丝的锈粉,它们在山间划出了一道鲜明的界线。大概为了防止逃跑,院墙内没有一棵树,那些麻雀、八哥只好落在院墙外的浓密的枝桠上。这里没有户外活动,窗前的院子里时常一派寂静,只能见到一两位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和偶尔路过的医生、护士。病人已经习惯在聚灯光下做健身运动,自从我来了这里,医生没让病人出去过一次,好像风雨袭来,或万里无云,是病人不应该关心的。我们成天在这栋楼里打转,感受不到时间的推移,那些凌驾于我们的指令,只会让大脑渐渐被麻木所占据。但我不愿认命消沉,多么希望像一片叶子,可以随风逃遁。我的不幸这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只有逃到外面,我才能重新找回做人的感觉。

每当天色大亮,我就开始留意那扇大铁门。我发现,医生每次经过铁门,都会把门敞开十五秒左右。每次望着敞开的铁门,我的心剧烈蹦跳,霎时间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其他医生与铁门的距离,是我能否冲出去的关键。但很多时候恰巧门边站着其他医生、护士,就算我瞎跑一气到了门边,也会被他们扑倒按住。我只好转念作罢,眼巴巴看着医生过了铁门把锁挂上。没等到我发起一次象样的冲刺,我们便接到要去街上的公共浴室洗澡的通知。这个消息让我悲喜交加,原来这个医院没有浴室,连骗我进来的诱饵都是假的!同时我的心又沸腾起来,在人多的街上拥来挤去,我会有更多的逃跑机会。

到了那天,我才意识到,我们身上的气味有多难闻。我们分几批乘坐囚车样的中巴车,径直到了浴室门口。其他澡客见了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捂着鼻子往后退。事态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出门前我们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上了。看样子不进到大池里,他们是不会把绳子松开的。下车的短暂瞬间,我看清了所有医生护士站的位置,我装模作样跟着其他人往门里走,脚刚踏上台阶,便突然转身,瞄着一个空档冲了出去。我撒腿飞奔,期待能快点钻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把病人双手捆起来的目的。双手被捆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摆动双手追赶的医生。没跑到街边,我就吃了一记扫堂腿,哎哟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当场被剥夺了洗澡的权利,被两位怒气冲天的医生押回了医院。我首先被强行加服了药,几口水灌下肚,他们不放心地掰开嘴巴又看了一遍,防止我再耍什么花招。没等他们向我告别,我已经有些迷糊了,几乎倒头就睡。我是第一次服用这么强劲的药,一下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其他病人都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我浑身散发的气味,似乎让他们幸灾乐祸的。

“你看你撒腿就跑,不是太难为医生了吗?你能说一说,他们对我们有什么不好的?”我的邻床是个大高个儿,比我早进来半年,以他惊人的顺从当上了模范病人和小组长,估计他领受了医生的任务跑来劝我。我没有吭声,样子就像自个儿在祈祷,明白在他面前胡说,比在医生面前胡说还要危险。

一连几天,我感到有些纳闷,预料中的电击治疗始终没有实施。难道医生想试一试我的觉悟,让我免于电击治疗了?那几天,我坐立不安,内心紧张地等着医生的惩罚降临。我一丝笑也没有,眼帘整天耷拉着。我不是首次犯了禁忌的人,据小个子说,这种事已经有一年多没发生了。医生的电击成效的确有目共睹,听到医生的脚步声,病人都有些诚惶诚恐。我很佩服这些病人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乐趣的本领,即使有人反复唠叨过去的旅行见闻,大家还是会感到心满意足,不觉得有让他停下来的必要。说来奇怪,我进来后,没有发现有谁发过疯病,大家除了各司其职,干点打扫卫生的活,成天脸上都笑盈盈的。我认为病人正受到毒害,小个子却不以为然。他让我坐在铺着丝绸被面的床上,竭力使我相信,我们真的是病人,没有被家人遗弃,相反,家里每月要向医院支付高达两三千元的费用。他说的这个数字,在我耳朵里回荡了半天,最后我吃惊地望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进来后的第十三天,母亲第一次来看我。她大概瞒着父亲带来了几本书,和十来听我喜欢吃的凤尾鱼罐头。她看见病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里的确没有蚊蝇,到处都是呛鼻的杀虫剂的气味,没有哪个病人会担心对身体有什么不好,他们毫无顾忌地把杀虫剂往床下、纱窗上大量喷洒。可能在他们眼里,我反倒成了懒于搞卫生的人。我强忍着眼泪,恳求母亲相信,我是心智正常的人,呆在这里等于坐牢。

“你忍着点吧,过段时间你就会适应的。”

“我没有病,你们干嘛要花这么多的钱把我关起来?!”我扬着嗓门质问道。

“小声点,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想法,你能不能跟爸说说情?就算我求你了!”

真是荒唐,他们的收入不高,却省吃俭用攒了钱来让我坐牢。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双膝嘭一声跪在地上。母亲连忙把我往上拽,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可能我冲动的举动,让她觉得丢了丑,她的神色又惊讶又尴尬。

“快别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好吗?我答应你,去跟父亲说说看。”

她把手伸向我的脸颊,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安慰我。顺着她的肩头望去,我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跟在母亲后面。是他!我当然记得,那个自称爱好文学的家伙。如果不是狭路相逢,我都快忘记对他的憎恨了。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内疚,目光也不回避我,就像凝视他的一件得意的作品。他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下激怒了我。我冲过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母亲惊慌失措地把我抱住,我已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鼻血直流,丧失了反抗的能力。这一拳打掉了我以前窝窝囊囊的形象,后来见了我,他都嘎然驻足,不敢贸然向前。

那天母亲很没面子地离开了医院。我被医生扯耳朵架手臂地,弄到了电击治疗室。我徒劳地伸长脖子,想看一看出了医院的母亲,但越过窗沿,眼睛只见到了浮泛着光辐条的一片蓝光。出了电击室,我平静得都有些软弱了。我开始为这个举动后悔,原本想说服母亲领我出去,这个举动反倒让她觉得我真有些疯癫。想到托她说服父亲的希望没有了,我只好把目光继续盯在那扇铁门上。

大个子大概又领了任务,来找我谈话。他转动着牛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让我为这双眼睛错生在男人身上,感到惋惜。他养成了打小报告的恶习,有着兄弟般的表面温情,和尖嘴灵鸟的眼神。我总让他放心不下,这是真的。也许和他几年的交情,都经不住医生一句话的怂恿。我一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我做着深呼吸,可能他以为我听得入迷了。“你谈过恋爱吗?”他期待地露着傻兮兮的表情,我像一块白铁皮反射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我怎么会告诉他──这只羊群中的狼呢?“啊,我知道了,你看你都脸红了。”我尽量把目光投在他身后的那堵白墙上,忍住他自鸣得意的调侃。不到十分钟,他就没什么教诲的话可说了,然后唠叨起这个月的活动安排。他不经意提到周五有领导要来医院视察,我不禁心头一亮。我不能只幻想着逃出去,必须有所行动,想到领导视察是一个良机,我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周五那天,我们吃过早饭后,被召集起来集体训了话。起先大家都安安静静,不敢言笑,医生似又觉得不妥,忙让大家放松点,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窗前渐渐站了许多人,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楼前院子,等着领导的轿车开进来。为了不过于显眼,我拉着小个子到门厅附近聊起天来,手上装模作样拿着一本书,试图麻痹医生护士的视线。我边听边用眼角瞥着铁门,静候时机,越来越听不清小个子在说什么。等到窗前响起一片喧哗声,医生提前打开了那扇黑亮亮的铁门,恭候领导驾到。铁门一响,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了?你感到不舒服吗?”我没有理睬小个子的问话,瞥见门外有几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向大楼台阶走过来。开门的医生眼巴巴地望着门外背光晃动的人影,明显放松了警惕。

我逮住了这个时机,纵身一跃,冲了出去。经过铁门时,我的身体碰到了门框,衣服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我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往前冲,刚要踏上台阶的领导,连忙为我让了道。我甚至听见了院子里临时工哗哗放水冲拖把的声音。我向往的那条山间石道就在眼前了,我与它只隔着一道院墙大门。奔跑中,那道电动大门正徐徐关上,身后传来了一片叫喊声和脚步声。院墙外的小鸟在叽啾鸣叫,令人心生遐想。我的鞋底感到了其他人追来的微微震动,我甚至瞥见了山下的迷蒙景色。的确,那遥远的景色唤起了我的快感,虽然臀部跑得有点抽筋,但我仍有把握在大门合拢前冲过去。我的皮鞋发出的声音,已经被伸缩门的嘎嘎声盖过了,离门还有两米左右,我突然感到有条腿横到脚前,一下把我绊倒了。几只粗糙的手马上抓住了我的脖子和手臂。我试图挣脱,结果被几只手抓捏得更疼了。有个医生气得悄悄在背后踹了我一脚,嘴里斥责道:“你这个混帐东西!”大概领导视察的欢快气氛被我搅和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受了伤,白衬衣勾破了,肚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一行人还没走到外科室门口,我的衬衣下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以后几天,我乖乖躺在病床上,没有精神挺住伤口的疼痛。我用一条干净毛巾把眼蒙上,懒得瞧周围的人,心里当然为自己的失败沮丧。其他病人从我的行为中找到了心理安慰,他们开始用“傻跑”这个绰号来叫唤我。他们大概以为比我智力高明,为预见到逃跑的徒劳而沾沾自喜。“傻”字多少体现了他们一直想在我面前获得的优越感。小个子是病房里最博学的人,曾神情惨淡地跟我聊过他的遭遇,自从他老婆跟老板通奸的事败露后,就精神错乱了。他感谢电击治疗救了他,让他发现了世上还有研读哲学这么美妙的事情。他始终想和我建立深厚的友谊,大概为我想弃他而去感到了遗憾。一连几天,他得了空闲就坐在我的床边。

“你还不相信你疯吗?你是我们这里最疯的一个,其他人都知道跑不出去,你偏要傻乎乎地试一试。”

“你干嘛想摆脱医生呀?他们真的是为我们好。”

他进而提出了令我忌讳的建议,建议我与他组成一个哲学小组,他那有点外凸的眼睛的确给我留下了嗜书狂的印象。我没有答应他,他打算在这里长呆的念头,让我心底泛起一阵恐惧。

医生再也没让我外出洗澡,其他人依旧保持每周去一次公共澡堂的习惯。我只好顶着寒气用冷水擦身子,免得身上散发恶臭,害上皮肤病。要是平时在家,家人早就用手掩了脸,避着这种气味。这里医生的鼻子像塞了棉花,查房时他们一边问话,一边对我身上散发的馊味无动于衷。

我一向吃得很少,为了有足够的体力奔跑,我大嚼着那些叫人倒胃口的饭菜。我难以形容在食堂吃饭时的恶心。见到饭菜,其他病人好像摘了面具似的,有人把鼻涕哈喇子直接垂到饭菜里,有人用刚上完厕所的脏手,马上抓了饭菜往嘴里塞。见到汤里漂着死苍蝇,他们用黢黑的指甲尖仔细把它拈出,然后泰然自若,继续沐浴在喝汤的快乐中。经历了两次失败的逃跑,我的观察变敏锐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医生只希望我们吃饱就够了,食堂为他们另开了小灶,饭菜始终比我们吃的要有营养,我抱着逃跑的念头,却忽略了食物这个环节。没有不依赖食物的肉体,要比医生跑得快,必须比吃得好的医生吃得多才行。

只要一望见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又加速蹦跳。春天有点凛冽的信风,只会强化我想逃跑的念头。我不顾条件是否成熟,又试了几次,当然没有成功。每次我都被堵在大楼门前,甭说跑到大院门口了,他们提防我的方法十分奏效。我已经臭名昭著,牵扯了他们不少精力。对接受电击治疗,我也有点麻木了,甚至很有礼貌地主动衔住那只从来不消毒的电极。电击时,我眼中的色彩实在太美了,恍如夜空璀璨的焰火。我从电击后的平静中恢复躁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新来的院长就职后的第二天,母亲又来看我。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书和罐头。她听说了我逃跑的事,脸上露着惊骇的表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呆在这里早晚会疯掉的。”说着我给她看了肚子上的那道伤疤。她用手指触着有点隆起的伤疤,似乎心软了。

“救我出去吧,只有疯子才愿意呆在这里。”

我的话说得很轻,没有以前那么响亮。她似乎鼻子一酸,连忙掏出纸巾来擦眼睛。

“求你行行好,救我出去吧!不然我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的。”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在变化,嘴唇有点颤抖。

“你再忍几天吧,我马上回去找你父亲。”

她抬起头的一刹那,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线希望。

没想到母亲翌日清晨就来了,她牵着我的手,坚持要领我出去。她那汗津津的额头,说明来的路上她有多急切。我异常兴奋,眼睛不时瞟着那扇可恶的铁门,生怕母亲会变卦。我跟母亲走进办公室时,感到了医生的不满。他用揶揄的口气对我母亲说,“你做的事太合他心意了。”他从办公桌后面露出胖乎乎的身子,满腹狐疑地盯着我。他无所顾忌地当面诋毁我,提醒我母亲,“他既疯又狡猾,你不能什么事都顺着他。”我把他的话当成一个伎俩,没有激动地抡起拳头,我一定要让母亲相信,我绝对是讲修养的。母亲最终没有被医生的意见左右,她拎着我的物品,带我走出了那两道令人神经紧张的铁门……姐姐像别在黢黑的火车站上的一朵白花,纯洁漂亮,关于她的事我几乎忘了说,不过放在这里倒也合适。

她是顶替退休的父亲到铁路上工作的,为此中断了大有希望的学业。由于这件事情不是出自她的意愿,每当她回到家里,就像停止呼吸似的,雪白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冰冷的表情。父亲斥责我的时候,她也涨红了脸,我知道她想张嘴声援我,为事事顺从父亲感到了遗憾。她有过一次初恋,那是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大高个儿,有着一副黝黑的脸膛。出于对姐姐的爱慕,我曾经跑到车站去偷窥他们见面的情景。我发现,姐姐也许爱意深切,在那个男人面前格外紧张。有一次,我被他们发现了,拔腿就跑。等到姐姐回到家里,我发现她满脸绯红,还处在不能抑制的兴奋中。这场恋爱持续了不到半年,但那个男人给她留下了怎样的阴影啊。如果不是姐姐发现他还在跟别的女人上床,他们的恋爱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自从我出了院,母亲真的允许我把樟木箱抬了出去。我起了跟父亲一刀两断的念头,母亲劝不住,只好依了我。我把装满书籍的樟木箱送到车站货运部托运,去了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我是静静听着扩音喇叭里姐姐的朗诵声上车的。只有姐姐知道我住在省城什么地方。每次和她通电话,我就像把脸靠近花丛一般,会感到一股醉人的芬芳。有一天,我又接到姐姐的电话,她的声音尽管不高,但吐字清晰。

“我今天从家里搬出来了。”

“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跟姐姐有血缘关系,这个事实一直折磨我,不然我肯定愿意当姐姐的忠实男友。

“你别瞎猜,我这辈子不会再谈了。”

“家里……他们还好吧?!”

“还好,就是妈的哮喘病又犯了,”姐姐说到这里变得吞吐起来,“我另外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我一直听着呢。”

“昨天……我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

“你把工作辞了?跟爸大吵了一架?”我用手汗津津地抓着那只话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200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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