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本来应该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早晨,我隔着阳台的玻璃隔扇朝外看时,发现天空有霞云,几只精灵似的鸟,从树冠顶端的鸟巢钻出来,又像几颗坚果似的落到地面。我吃了冰箱里剩下的两块肉饼,昨夜忘了喝的一瓶酸奶,打着又酸又冷的饱嗝出门了。车站上的人,比往日多了许多,像雨后长出的一片蘑菇。
六十路公交车咔哧一声停到跟前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忽然想到,应该到刚租的那个摄影棚去看看,签合同前的这个例行检查不应该忽视。本来这是张林份内的事,我只需吩咐一声。但即将签订的那份合同让我脑袋晕乎乎的,如果生意做成,就意味我可以去一趟巴黎。鬼才知道我当时的确切想法,反正我懵懵懂懂跳上了四十六路。
下车地点与我要去的摄影棚有一段巷路,不时有载客的三轮摩托车,哒哒哒地从我身边挤过。又一辆摩托车从身边挤过时,我瞥见了里面一张俏丽的脸,那张脸像一只蜜蜂,把我从迷蒙的遐想中蜇醒了。这几辆载的全是女人。车过留香,我想到这是去巴黎的一个吉兆。我注意到,巷边有不少嵌着旧式门板的店铺,里面的柜台几乎抵到了路边,店主的目光殷切又古怪。我走到“林氏修车行”的店铺门口时,望见了摄影棚所在的二层楼。为了避开门口的一大摊油污,我连忙走到路的中央。我几乎成了前后两对情侣的一块隔板。
有不认识的人在背后喊了什么,我没来得及听清一个字,感到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脚边不远处,一块玻璃摔得粉碎。亮晶晶的碎粒像撒了一地的好看的钻石。我本能地用手捂住头,看见路人从各个方向朝我围拢过来。刹那间,从那些人的表情,我明白了头上的重击,与地上碎玻璃的关系。有人把我拉到巷子对面,让视线越过店铺的门头,指向骑在窗台上的那位肇事者。他吓得一动不动,像挂在窗户上的一条腊鱼,木然地望着我。发现窗台有四层楼高,我一下火冒三丈。
你给我滚下来!滚下来!我怒吼着,用另一只手指着他。
他手忙脚乱地往屋里跳,有人提醒我去楼上找他。向前迈了几步,我的脑子有点清醒了,在两爿店的中间找到了大楼的入口。我松开一直捂着伤口的手,看到了掌心的两片血斑。
楼梯是以前那种木头的,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到了二楼拐弯处,下楼者差点冲进我的怀里。她手上抓着一个敞口的医疗盒,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味。
是你吧?快,赶快上楼。她转身絮絮叨叨地领着我往回走。
她家客厅外面另有一个门厅,她把我安顿在门厅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她用镊子夹了几团酒精棉到我头顶,边擦伤口边嘀咕,别担心,我是医生,现在我帮你清洗一下伤口,帮你杀杀菌。她对用词不敏感,却叫我哭笑不得,怎么变成她帮我了?
看见她从盒子里拿出各种药水,我有些担心地问,伤口到底有多深?
不深,大概两到三毫米。
伤到骨头了吗?
没有,头皮很厚的。
需不需要去医院?
这话让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头发使创口贴靠不近伤口,最后她认输地站起来,向电话走去。打了两个电话后,她找到了她的丈夫。这功夫,我听见厅门嘎吱一声开了,畏畏缩缩露出一个人的脑袋。
对,对不起……逆着光线,我看清是那位肇事者,他哀求似的目光几乎要垂到地下。他的样子算得上朴实,不过那撮梳理整齐的小胡子,却让人担心他的诚意。他拿着那把敲玻璃的锤子进来时,被女主人狠狠瞪了一眼。见到他的处境不妙,我的怒气消了不少。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以后干活要注意啊,不然还会闯大祸的。
是,是……他连连点头认错,又想开口说什么,见女主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吓得溜出了门厅。
她丈夫是跑着进屋的,身后跟来两位穿制服的人,大概以为伤已重到需要抬着去医院。看到他身着白大褂,我稍许心安。显然他是医生,对付外伤应该是他的专长。见我能说能动,来人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慎重地问这问那,头晕不晕?需不需要弄一副担架?
他工作的门诊部离这里不远。路上他与我并排走,小心翼翼地与我搭腔,他谈的都是与受伤无关的话题。两位穿制服的人远远跟在后面,到了街上,见实在帮不上忙,才与他道别。可能他俩是从大院保卫部叫来的人。
二
整个门诊部像太平间一样寂静。我和他在楼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急疹室里没有医生或护士。我坐在打针的凳子上,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才听到由远及近,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他在身后的,是一位护士长。当这群人得知玻璃是从四楼落下的,对我似乎陡升了敬意。他们围住我,剪掉了我一大撮头发。护士长替我洗伤口时,我不放心地又问了伤势。不要紧,消消毒就行。当我问要不要打破伤风针时,她犹豫了,她回头看了看他。
小赵,……小赵没来得及表态,一位心直口快的小护士先发话了,肯定要打,那块玻璃都用了十几年了。
对对,应该打。被称作小赵的他,醒了似的附和道。
做破伤风针皮试时,护士长处理完了我的伤口,她说快到冬天了,每天外搽搽碘酒就行,不必缝针了。
光这样能行吗?我对他们不缝针的打算表示了怀疑。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小赵又跑到楼上,找来一位主任医生。主任医生仔细查看了伤口,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这种契形伤口最好还是缝上。
很快,我看出了主任在这里的权威,所有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各司其职。不过,除了负责按住我的小赵和另一位男医生,其他人显得手忙脚乱。护士长解急救包时,手不小心污染了羊肠线,她不得不重开一包。主任医生穿针不麻利,白耗了不少时间。当令人恐惧的等待把我弄得心力交瘁时,手术却要开始了。
可能会有些疼。话音未落,一阵剧痛便掠过我的头顶。我本能地用右手指抠着左手腕,直到那儿成为身体的第二个痛点。我数着钢针穿过头皮的次数,我知道第四次剧痛过后,医生就可以给羊肠线打结了。我觉察到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四只抓着我的手,也准备把我放开。我感到了回到无痛世界的温暖。
打结时,主任严峻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了。他露着笑,刚想说什么,却又哎呀大叫起来。他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露出了严峻的神情。
妈的,线断了。主任忍不住骂了一句,手术钳上夹着断了的羊肠线。
可能老化了,这急救包虽然天天消毒,但已经摆了五年了。护士长连忙解释道。
实在不好意思,还得再缝一次,你再忍一忍吧。主任避开我的眼睛说道。我咬着下唇,紧张得一言不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们相互埋怨的眼神,更让我在心里叫苦不迭。
护士长在柜里翻来翻去,翻出最后一个急救包。这意味考验主任的最后时刻到了。剧痛过后,我有点摇晃,疲惫不堪,但四只抓着我的手,重新把我推回到坐椅上。我不敢看主任的手臂动作,只闭眼听着他们衣服的摩挲声。我对医生的信任已系于这最后一结。当主任又哎呀大叫时,我几乎想到了死。不过,他的脸上立刻又露出中了头奖的神色。
还好,还好,从结后面断的。
别担心,头皮长得快,七天就可以拆线了。小赵低下头来安慰我,他极力想挽回我的情绪。
墓地一样的寂静又回到屋里,我漠然地看着人群散去。我跌跌撞撞从椅子上下来时,被护士长一把抓住。她捋起我的袖子,见到了左腕上的一大片红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红得这么厉害,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她的食指在我左腕上来回磨擦,等着那片红斑最后定形。那位小护士倚在门边,眼睛透过光束中的尘埃看着我。也许她知道那片红斑的由来。我秘而不宣,只是不想被人折腾了。
没关系,可以打,我在总院那会儿,比这大几倍的红斑,我们都照打不误呢。小护士的话让护士长放下心来。好吧,打。
不打不行吗?见到真要打,我倒担心起来。小护士在一旁发出吃吃的笑声,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我走到窗台边,故意问起疫苗的事,直到小赵又返回急诊室。他说对他家那块玻璃真的没有把握,他的样子犹豫,又有几分慌张,使我不得不痛下决心。
在镶着胶木板的台桌上,护士长把针剂分成三份,这样即便她判断不清,我也不致出现大过敏。第三针打完,我出了一身细汗,两条腿微微打颤。小赵把手上拎的药袋递给我,又表示要把我送到单位。想到签合同的时间快到了,我硬是把他劝了回去。我有些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头没问题,我不会再来找他了。
三
除了苍蝇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那些恼人的目光也让人很不自在。我打着绷带的样子,一定让众人的心情大放异彩。我瞪了同事们一眼,希望再过一会,办公室的哄笑声就会消失。张林问我事情经过时,正好妻子打来电话,我忍不住告诉了她这个荒唐的遭遇。
你有没有让他赔钱?听完后她冷静地问道。
没有。医疗费是他出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他赔钱?
算了吧,就算人家赔一千块,我们也发不了财的。
可上次你儿子的头被人家砸了,你为什么让人家赔呢?
那不一样,小孩子天天一块上学,我不能让别人再欺负他。再说这家的玻璃总不会再砸一次我的头吧?
过了十来分钟,妻子又从单位打来电话。她的同事一致认为,不找那人赔钱是蔫的表现。听到我在电话中胡乱找理由,同事们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似乎他们也觉得我这样做有些傻。我既无心争辩,又有所感触,直至两颊涨得通红。
直到那个大块头的家伙从玻璃转门进来时,我才想起签合同的事。透过玻璃橱窗,我能看见那家伙停放在门前的一辆奔驰。他看见我后,愣了几秒,然后哈哈哈乐起来。
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皱皱眉头,只好把事情经过又说一遍。他发出的笑声短促而滑稽。
你这样子怎么去巴黎呢?说完,他踮起脚尖,看了看我头上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不行哪,到那边法国人会怎么想?你会把我的事情弄砸的。
不能再等一星期吗?
我的祖宗呐,签了合同,大后天就要去巴黎了。
签证也没那么快吧?
一天就够了,可你的头一天能好吗?
玻璃隔扇里映现出我的缠着绷带的脑袋,看着自己的狼狈样,我不再说话了。我清楚公司里找不出能替我写脚本的人。
你要觉得形象这么重要,就让别人试试吧。张林建议道。
大块头不表态,一声不吭。该死的窗外一辆车也没驶过。屋里的气氛尴尬得让人有些坐不住了。大块头把翘起的右腿放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我看……还是下次吧。他摇晃着笨重的身体站起来,连骨骼也似乎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嘎嘎声。张林不相信一切会变化得这么快,他扶了扶领结站起来,又一次对大块头说,我或者别人也可以试试脚本嘛。
你?大块头晃了晃脑袋,打呼噜般地发出了笑声。别怪我迷信,我确实只信任沈平的文字,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了像要庆贺什么的微笑。有一刹那,我甚至隐隐觉得,他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借口。也许他另有了合作伙伴,今天不过忧心忡忡地来推辞。我确实没料到,我与他的商业关系会如此脆弱。计划和他到巴黎拍片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四
整个下午,我对着橱窗外的街景发愣。我哆哆嗦嗦有些冷。在一片反对声中,打开了取暖器。窗玻璃上马上蒙了一层雾气。有几次我想振作起来,甚至逼着自己喝了一大杯浓咖啡。三点过后,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冷,已感到头疼。我开始担心是药物过敏。有不只一个人过来摸了我的额头,确认我在发烧。有人扇动我去找小赵。我难受地浏览着《人民画报》,也没想出别的办法。
大约又磨蹭了一小时,我才离开单位。小赵抖抖乎乎被人用电话叫来时,我同护士长已聊了一会。她骨骼粗大,有运动员的体态。她不太留心身边有谁在场,不加掩饰地向我谈起了她的丈夫。她对同一位海员的生活感到厌倦了,她说他在马六甲海域穿梭的时候,她只能在家读读小说。她提醒我,这里的白天同夜晚一样漫长,这里成天无事可干,甚至都找不到能聊天的人。
小赵似乎有备而来,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脑科医生。听了我的抱怨后,脑科医生突然像侦探一样,要我回忆出事的那段经历。听说我又找上门来,屋里渐渐聚了一些人。他们好奇地围着我,用心在听故事。随着故事顺利推进,脑科医生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听我说,你的回忆非常非常清晰,也没有出现间断,所以,我可以肯定你没得脑震荡。
我对脑科医生要我接受这个结论,感到迷惑不解。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说,你们快把我发烧的症状解决吧。见我无心纠缠脑震荡,小赵好像松了口气。我感到地面一阵倾斜,小赵抓住了我。他马上领我上楼验血。看见我不愿让他搀扶,他又主动扯起了脑科医生的遭遇。
你知道吗?他后脑勺缝了二十几针。
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五月份,他和老婆吵架后去喝酒,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你不是看见他好好的吗?
留没留下后遗症?
没有,连脑震荡也没有。他似乎借此强调,脑震荡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得上的。后来,他从化验室里如获至宝地捧出一张单子,上面写着我的血液数据。
没事,没事,你不过感冒了。
他领着我穿过昏暗的X光室,找到了当班的医生。那人的桌上放着一本《收获》杂志,从中间某处摊开,让病人觉得会在这里受到医生的冷落。那人听说是感冒,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开好了处方。小赵去楼下拿药时,我同当班医生聊了起来。他对我不相信是感冒不太耐烦,他说感冒完全可以由惊吓引起,尤其像我这种过敏性体质的人。我对这个说法很好奇,禁不住地问:
我是不是这种体质的人,你怎么知道呢?
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比较讨厌花粉,对不对?
我想了想,说,可能吧,反正梧桐树一飘毛,我的嗓子就发痒。
这就对了嘛。别担心,吃吃药,回去睡一觉就会好的。
五
八个小时后,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客厅里正播放着一首舞曲,能听见鞋底慢速旋转的磨擦声。我有些庆幸地发现,头不疼了,大脑受伤的感觉也消失了。被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它让我回想起出汗时的阵阵恶心。我觉得健康已经允许我抽一支香烟了,想到已经过去的种种烦恼,心情轻松了许多。烟未吸完,妻子推门进来了。她嚷着要我赶快把香烟掐掉,说在客厅已闻到了难受的烟味,说着砰一声,双层拉窗被她推开了。马达声、夯桩声、说话声、自行车的链条声一下从窗外涌进来,把屋里的宁静淹没了。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听到我有气无力的抗议,她转回身不禁有些好奇看着我,像想起了什么。
五分钟,就开五分钟好吗?。
也许是有点痒,她把脚趾按在地板上擦了两下,脚尖动作明显残留着舞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右手拿着一只削好的苹果,上面有孩子留下的细小的牙印。可能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她逗孩子似的,摇着苹果向我走过来。
你吃不吃?
不不。我摇摇头。
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没有。我又摇摇头。
伤口缝得怎么样?
还好。
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绷带足有一米多长,她把头凑近那个在头发上剃的大洞时,惊叫了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缝得歪歪扭扭的,跟狗啃的一样。
为了增加亮度,她打开了床头灯。很快,她得出了结论,如果那家医院不是草率从事,便是医术低劣。她说就凭这个我也应该让那人赔钱。
我们不谈这事,好不好?被她一说,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我心底油然生出。我迎着她那让我有点烦恼的表情,补充道,那对夫妻态度很诚恳,我真的不好意思再去纠缠他们。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这人在家里难缠,在外面倒挺好打发的。说完她把脸转向房门,你知道吗,我们女儿已经能按照舞曲的拍子迈步了。是吗?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妻子,好像没有听清她的话。
六
七天后,我去那个门诊部拆线。我边走边冒着冷汗,就像脚上长了一个鸡眼。妻子的说法又让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她说医生一定会掀掉伤口外面的那个坚硬的黑痂,保不准我又得受罪。
门诊部的气氛依旧宁静,让人对这里的一切不易设防。我扫视了一下急疹室里的一张铁床、三张椅凳、两米长的台桌、一部电话,选择了那张打针的高脚凳。小赵略显紧张地双手抱拳,面部竭力保持着镇定。护士长刚掀了一下黑痂,我疼得大叫起来。也许是为我考虑,她决定不动那个黑痂了。急疹室的电话突然响个不停,屋里没人去理睬。我一时受了干扰,心烦起来。小护士怀疑黑痂中间的白点是线头,护士长拽了几下没拽动,就放弃了。小护士有些性急地说让我来,自告奋勇地操起了止血钳。小赵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使了个眼色给小护士。他说别再折腾人家了,估计不会有线头了。
是不是回去搽搽碘酒,就不用再来了?看到护士开始收拾器械,我马上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想到最后的痛苦已经过去,心里感到了一丝宽慰。
也许对以后不会见面的景象有点惋惜,我从兜里翻出了几张名片。我说如果年底需要挂历可来找我。他们拿着名片,羡慕又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你们真的就成朋友了?护士长的眼里充满了惊疑。
只要伤口好了,成为朋友也未尝不可。
对我的话,小赵显然十分感激,他宽慰地笑了笑,转身去药房给我拿碘酒。
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湖北人。
哦,湖北。我丈夫当海员以前,我们在那里呆过。不过你不太像湖北人,不不,我是说长相不太像,不过都有讲义气的毛病。不不,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丈夫也是这样的。
他这次出海已经多久了?
半年了。
你们平时怎么联系呢?
以前他到一个港口,就给我发一张明信片,现在他也很少发了。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的名片,你真的是经理吗?看上去有些不像啊。
是是,其实我干的就是伙计的活。
那也比在这里养老有意思吧?!她的语气急切又无奈,好像心底藏着一个未了的宏愿。她把名片放进口袋的样子,让人觉得她为没有名片感到低人一等。
别这么想了,我倒愿意来你们这里养老。
你瞎说。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同时感到了背后的一阵门风。小赵进来时,似乎情绪很高,他告诉护士长,刚刚听说他的副高职已经拿到了。从他俩的谈话,我得知他们都在为转业作准备。护士长已入中年,现在她祝贺小赵的每一道笑纹,好像都带着法官的矜持。也许她没料到小赵会拿到比她高的职称。
我和小赵在飘着厕所臭味的走道中告别。护士长站在急疹室门口,用放心不下的口吻唠叨着,看来你们真成朋友了,是吧?!
七
对妻子不肯在周末熨衣服,我时常感到恼火,她则抱怨挣钱的事我没干成几件。有时整个周末我们是在争吵声中度过的。她会把我干的所有事情,一件件搬出来数落。有天,她又数落小赵这件事时,我忍不住摔了东西。这件事情突如其来,也许为了证明什么,她在泪水中坚持让岳母查看了我的伤口。我站在镜子前面,摸着一个多月仍未脱痂的伤疤,心里平添了几分烦恼。
你儿子那次缝针,八天就全好了,你看看你……言外之意,我在自食其软弱的恶果。我的嘴里好像又泛起了吃药的苦味。
她贯常在争吵后,以沉默来对付我。让我在沉默中感到时隐时现的内疚。那天晚上,风声又大,我睡不着,在黑暗中徒劳地瞪着双眼。我不知道伤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去了那个门诊部。这次我没有惊动急诊室里的人,直接去了楼上。小赵不在,据说出差了,不过他的一位同事一眼认出了我。很快他发现了问题所在:黑痂被一个线头拽着。他大大咧咧地对我说,忍住噢。镊子一下刺入黑痂,扯出了一截一寸长的羊肠线。头上一个月以来的轻微的隐痛,马上随之消失了。
我跟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时,如释重负地看了看天空,心里再次涌动起某种激动。现在我可以把心思放在公司将要举办的一场露天晚会上了。
八
这座城市夹在丘陵与平原之间,天气说变就变。晚上为看晴朗的星空打开的窗户,早上就会被雨水弄得一片狼籍。我被为露天晚会选日子,弄得焦头烂额。气象台的预报与实情多数相反,但我也不能自做聪明地以为,可以反过来理解天气预报。有一天,连我也看出了鳞状云的吉兆后,有几分放心地走进了理发店。我决定剃个光头,把被医生弄得可恶的头发彻底弄掉。当时,我插在兜里的手还抓着姜片,据说拿它在光头上擦,能催生头发。
别看理发师是位小伙子,可手艺绝佳,他首先从头顶刮起,几刀下来,我就活脱成了一个朋克。他的刀子快如闪电,掠过新疤时,我感到了尖而短的刺痛。我马上大叫起来。理发师有些委屈地停下来。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头皮,它白青如荔枝肉仁,光可照人,确实没有一处新伤。我只得向理发师道歉。不过,他帮我用姜片擦头皮时,我又感到了刺痛。
回到家里,我反复打量和触摸那道白疤,不得不相信里面确实有玻璃残渣。这个念头马上令我沮丧,也心烦起来。似乎我没有脸面去亲口告诉妻子。那天晚上,我当着妻子的面给小赵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老婆,我抛弃了以前文温而雅的做法,向她倾泄了我的所有怒火。惊慌失措中,她的声音发抖,几乎恳求地告诉我,她丈夫马上就回来,一切他会妥善处理好。放下电话,妻子没再提索赔的事。她只是觉得这家人不懂事,我养伤期间他们一次也没上门探望。对这个事实,我无法反驳,甚至觉得也十分在理。
第二天,我怀着算总帐的心情去找他。我们事先约好在市立医院见面,他带我到那里的外科去会诊。那天寒风凛冽,老远就看见他身着白大褂,跺着脚,在医院门口神色不安地恭候我。结果,我路上想好的那些发难的话,一句也没有用上。
他认识的老医生,把我们带到了外科主任跟前。主任的脸刮得铁青,从据高临下的口气,我意识到了他在那里的权威。他摸了我的疤痕后,马上去洗手。他说我的猜测是无稽之谈。他马上搬出了理论,反正,即使头皮里面没有玻璃,他的理论照样能对那尖而短的刺痛夸夸其谈。我一时被弄糊涂了,只好请求他再看一次。也许是小赵的那件白大褂起了作用,他不耐烦地答应了我。结论和第一次没有什么两样,然后他以起身洗手的方式催我离去。
医院门前有一个小广场,我和小赵在那里站了许久。他想不出如何解决这似是而非的问题。他说实在不行,只有再做一次手术,重新打开伤口。这个建议似乎对我起到了阻吓的作用,我马上放弃了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想法。
即使怀疑头皮里有玻璃,这一次我也没开口向他提出赔偿,他的表情吓坏了我。自责中,他又苦思冥想。他说他可能中了护士长的一个圈套。以前他得罪过她,如此简单的手术却发生这么多麻烦事,会不会是她有意报复?是不是她想害他赔钱?不过,他马上又说,他请同事们来帮忙,出了麻烦事,他自己也处于哑巴吃黄莲的境地。
既然他是另一位受害者,我便打算让护士长的阴谋落空。我对他说,我不会让他赔钱的,至于头上有没有玻璃,就随它去好了。
九
事过很久,大约半年吧,我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从这件过去的事里,好像看到了不诚实的几个迹象。我越来越怀疑,市立医院的会诊,护士长报复的说法,是让小赵脱身的一个圈套。也许妻子惯于对付这种人,一开始我就该听她的。也许这一切不过是臆想,是为头上的那片是似而非的玻璃编造的动人故事,是我精神出现问题的不祥之兆。
只有那尖而短的刺痛,像吃饭一样真实,偶尔出现,梳头、洗头、挠头不小心会碰到那个痛点。只有我相信,这是头皮里的玻璃正在作怪。不论在酒店、家里,白天或夜晚,它带给我的刺痛,马上会让我陷入对那件往事掂量的云山雾罩中。
20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