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分外认真重重地点点头,她依稀能看到他脖子的经脉,皮肉的浅薄。
“你对不起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赵先生,随安让我走的时候,我曾问她,能不能同我一起走,她说她身体不适,恐怕还未到便在路上客死异乡了,其实我知,她是诳我的,她这般决绝的人,如果真的要走,身子虚又何尝是理由?如果真要说理由,是因她对你尚有最后一丝丝的留恋,余留的一点点的期冀,她的留恋同期冀让她无数次地给你机会,但如若你真的有珍惜,恐怕她最后亦不会离开你。你亦不会放她走。”
“赵先生,要打听你们的家事并不难,法兰西有许许多多留学的同胞,你们亦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其实你我后来都明白,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挽回她,然你没有。她没同意和我一起赴洋,你没有回头;她失去全家,你没有回头;许芳死,你亦没有回头。她是那么好强的人,难道要她跪下来求你回来你才明白她是在等你吗?她那么爱你,她那么倨傲的女子,给你数次机会,你均未明白,最后她等来的却是你头也不回的变心。赵先生,恕我直言,即使你在这儿关上一辈子亦弥补不了随安受过的种种。你的罪孽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你将随安送上飞机的时候在想什么?期盼她过得好,期盼她从此离了你能过的好些,给她盘缠,给她旧识,给她孩子,你以为你补偿了她所有,你以为事情定会如你所想地走,然,你错了,赵先生,当年你为保护随安,结果事与愿违,而如今你所想的亦没有如愿,随安身子一向不好,当年她的话想不到一语成谶,我未在法兰西接到她,她死了,死在路上,客死异乡。”
气氛冷滞,董香之从未觉得自己的笑靥可以那么诡异狠辣,甚至在吐露最后四个字给桌对面的男子听的时候,她竟有一种快意。
空气仿佛凝结,孤楼有一股潮湿的腐味,他缓慢缓慢地抬眼凝视她,浊然灰白的眼眸呆愣愣了许久,直到忽然一声闷雷巨响,他倏地站起,像个受惊的孩童,拍着自己的胸,仿佛有人揪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撕拽着自己的粗衣,接着腿一软,生生跪在了董香之面前,随即不知为何在身上乱寻,半晌,突兀地笑了声。
“这……个,信,说她,她……很好。”
不知他从衣服哪里找出来的牛皮信封,里面的碎纸倾泄了几片出来,都已泛黄,董香之亦蹲着身子伸手去拿时,不知他总是颤抖的手哪来的劲,一手拍开了她,然后只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碎纸,良久,方又哭又似笑,嗓音喑哑如齿轮划过地面:“骗,骗子,骗我……她,她,有,有,有给我寄,寄信的。”
这个面容要看得很仔细方能瞧得见当年风采的男人,面孔有些骇人的可怕,清瘦剩骨,哭起来更是难看得紧,然,指着信封的样子却很温柔,很腼腆,像是明晰真的给他寄了平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