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天亮继续上路,直至夜色渐浓,走到一处低矮的洞穴前。
白夜弯腰率先钻了进去。木铁生随后,在那健硕的背影即将消隐在一片黑暗里时,他突然停下,回头向林晋伸出手,笑道,“进来吧。”
林晋抓住他的手,快走几步,眼前一黑,来到了一个散发着陌生气息的潮湿的场所。
有人在咳嗽。
咔嚓咔嚓,传来火石摩擦的声音,几点火星随之闪烁,接着蓬地一片火光亮起。林晋看见洞穴角落里盘腿坐着一个身穿白衣服的男人,长脸膛,脸色苍白,细长的眼睛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白衣男人把手上的火石规规矩矩放在面前地上,先是冲林晋微微点头,然后把略微不解的目光投向白夜。他身后是一座小型的帐篷,用木板搭建得一丝不苟。入口处垂着一张厚实的毯子。此时毯子掀开半边,可以看见里面打着地铺,铺边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小玩意儿。灯火昏暗,瞧不太清,约莫是些木头雕刻的小动物。
“他叫林晋,路上碰见的。”白夜把长弓卸下来挂在墙上,从麻绳上抓起一块毛巾擦了擦脸。“他叫凤囚,我们这边的头儿。”说完,把毛巾搭回去。“麻园死了,被野兽袭击,整个上半身都没了。就地埋了。”
“凤老大,林老弟这几天一直跟我们出生入死。”木铁生拉起林晋的手,“是个地道人,加入咱们完全没问题。”说罢,为了强调,他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当儿,白衣男人一直神情严肃地听着,等两人说完,他宛如雕塑艺术家挑选原材料一般,极其认真地把林晋打量一番,尔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吃饭了吗?”名叫凤囚的白衣男人看着林晋微微一笑,待林晋摇头,他笑出了声,善意的笑。“等一会可好?即便饿得很,也得等我生火烧水。”
在凤囚钻进洞穴深处的“厨房”忙活的时间里,木铁生一直谈性甚浓,拉着林晋讲述当初他们如何筚路蓝缕,开凿出这个洞穴的。白夜则坐在洞口,一根根细心擦拭着革囊里的骨箭。
两人对凤囚做饭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林晋虽然有心去打打下手,但见到这般情景,也只好作罢。
“我来自西陆,三年前带着小夜儿来到这,木铁生这家伙是后来入伙的,北冥人。”饭菜端上来后,凤囚把碗筷一一分给众人,碗是粗陶,筷子则是两根削过皮的树枝。等大家席地坐定,凤囚又微微一笑,“这种地方,原材料匮乏得很,只能做出简单的饭菜,林兄随便吃点,不用客气。”
地上铺了一张兽皮,摆了三碗蔬菜,四碗肉干。蔬菜不知是哪种蔬菜,颜色绿油油的,看在眼里让人食欲大增,像是在争先恐后地说,“快吃我,快吃我。”肉干约莫是鹿肉之类的,放在嘴里,一咬,劲道香甜,十分可口。
“饭菜很好。”林晋情不自禁地赞叹。
凤囚听了甚是开心。细长而明亮的眼睛越发眯了起来,笑起来时,露出雪白洁净的牙齿。在这种地方生活了三年,牙齿还能保持到这种程度,实在不简单。
吃饭时,凤囚细嚼慢咽,务必把食物用牙齿磨碎殆尽方才欣然咽下。细嚼慢咽的过程,既不显得磨磨蹭蹭,又不给人以谨慎古板之感。吃饭对此君来说,与其说是摄取身体所需,不如说是在享受每一口饭菜流溢而出的鲜味。
吃过饭,凤囚又烧了四碗粗茶,四人盘腿坐在地上,默默喝茶。林风从洞口经过时,想必能听见洞里的啜饮之声。
“何时进入修士赤子境的?”等木铁生出洞活动消食,白夜去附近值班巡视时,凤囚放下茶碗,微笑问道。
“嗯?”林晋一愣,随即知道凤囚看出了他身体上的变故。瞧着此人并无恶意,想来也不致于贸然加害,不如索性问个明白。“所谓修士赤子境,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把粗陶茶碗放在手心上托着,摸着茶碗粗糙的纹理问道。
凤囚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用手指挠了挠眉骨,有些为难地说,“要是从头说起,太枯燥,什么七等九品啊,什么下三等,上四等啊,想想就头疼。”凤囚沉吟片刻,打了一个响指,“去他的,既然世间存在这等无聊的玩意儿,了解总比不解好。”
林晋点头,深吸一口气,做好倾听长篇大论的准备,打小他就容易开小差,尤其是别人在他面前滔滔不绝的时候。
“这世间的力量体系等级森严,共分上下七等,各有一个名称,从初级往高级说就是,赤子、身证、金刚。这是下三等。接下来是无畏、寂灭、神通、万象,这是上四等。每一等级又分九品。”
“九品中正制?”林晋故作幽默道。
“九品中正制?什么东西?”凤囚愕然。
“做官的重要参考等级,总之不过是统治阶级为了统治的方便与稳固,巧设的名目而已。”
“正解。”凤囚打了一个响指。“我所说的那些故作高深的等级设定,也不过是便于妖庭管理而已。妖庭,总知道吧?世间最高统治者,处于光明顶琉璃宫,一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存在。”
“第一次听说。”林晋道。
“说这个更无趣,改天再说好了。”凤囚提起茶壶,为两人续上茶水。“所谓赤子境,就是身体各项机能彻底恢复,达到完全健康的状态,即婴儿状态。有这种感觉吗?”
林晋认真感受了一下身体后,微微一笑,“有些,但不算强烈,隐隐约约的。”
“赤子境九品。”凤囚笑道,“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是修士境,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勤修不辍了整整十三年才达到的,不堪回首。”
林晋想说自己是稀里糊涂进入什么修士境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于是低头喝茶。
两人相对坐着,沉默良久。
“听白夜说,你打死了鼠灵?”凤囚皱着眉头挠了挠头,“实不相瞒,我这条腿就是被那东西伤到的,一见老鼠就觉得极度恶心,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天生如此,克服不了。”
林晋听了这话,才意识到,凤囚一直没有用脚走路,他双脚竟是悬空的。这般场景说起来不无诡异之感,但看在眼里却又觉得不过如此。悬空移动对身负功法的人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而凤囚自然也是一位高手。
“侥幸而已。”林晋如实说道。
“不用拘束,尽管把身体放松下来,两人虽然是初次相识,但在直觉里,我晓得咱们是同道中人。”凤囚用认真而沉静的目光看着林晋,从那双眼睛里,林晋似乎看到一份最为本质的真诚,是的,绝对的真诚,毫无矫揉造作的真诚,毫无自我意识的真诚,人类或主动或被动的,遗失已久的真诚。
“老毛病了,我这人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虽然有心肝胆相照,但大多时候因为拘谨和防备而不了了之。”林晋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表达能力也逐渐恢复到正常水平。“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你这人似乎有一种魔力。”
“魔力?”凤囚笑起来,不解地问道。
“一种让人暂时放下防备的魔力,总觉得坐在你面前,不用让心化妆,尽可以把任何想法坦露出来。是一种极好的体验。”
“听起来好像不错。”凤囚露出孩童式的开心笑容,转身从帐篷里取出一个半尺来高的玻璃瓶,瓶子呈墨绿色,造型典雅,显得质地不凡。“喝一口?”他问。
“好,但是喝不多。怕是不能让你尽兴。”林晋接过木质小酒杯,酒液同样为墨绿色,浓稠松软,还未入口,酒香便直冲鼻端,让人顿觉醺醺然得遍体舒泰,好酒!
“我出生在一个家境殷实的商人家庭里,独生子,从小喜欢看书,喜欢到什么程度呢,解手时看,吃饭时看,睡觉时也看,常常躲被窝里看个通宵。后来家长发现了,严厉制止,说这么下去,太影响学业,说来可笑,像我这么一个只醉心书本无暇他顾的家伙,父母却寄予众望,一心想让我子承父业。”说到这,凤囚把空杯倒满,仰头喝干,把酒杯重重放下。
“不能看书的时间太难熬,我只好偷偷转入地下,在马厩里看,点一盏昏黄的灯,捧书坐在干草堆上,四周蚊子苍蝇萦绕不绝,马儿一会打鼾一会踢腿,甚至会在你看书正入迷时,扬起前腿,兴奋地嘶鸣一番。但是,那段时光是我最幸福的时光,至少是我前半生最幸福的,后半生有没有,谁知道呢,或许会一直这样吧。”
“后来呢,经商了?”林晋问。
凤囚笑着摇了摇头。
“看了那么多书,成了一名学问渊博之人,在乡里设馆授学,桃李满天下?”
“我成了一名伶人,有时候把脸蛋涂得雪白雪白的,穿着乱七八糟的服饰,在台上搔首弄姿。有时候表演踩钢丝的绝活儿,一根细长的钢丝,离地数十尺,我拿着一根竹竿,小心翼翼地向终点走去,要极度小心,否则平衡感就把握不好,平衡感把握不好,人就一头摔下来,脑浆涂地。”
“地上不铺棉垫之类的东西?”林晋诧异问道。
“那是嫩手才铺的玩意儿,我之所以成为名扬一方的高空行走大师,是因为一条命完全凭仗于把握好自身的平衡感,当然啦,后来被人揭发身怀功法,每次表演,都会收到无数臭鸡蛋,无奈之下,就离开了那个行当,怀念啊,很怀念行走在高空中的感觉。”凤囚说着,又喝了一杯。一瓶酒转眼空了大半。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当中。林晋转着指间的小酒杯,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脑海里浮现出一条细长的钢丝,在烈日下,钢丝发出耀眼的光芒,又白又冷。
“对了,应该正式欢迎的。”凤囚突然说道,“欢迎你的加入,不过可不是因为见你是年轻有为的修士,才特意拉拢的哟,打从你刚进来,我就觉得你这人对我的胃口。”
“我反对。”门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林晋扭头看见白夜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