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后背一凉,已经被某种细长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他扭过头。
少女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在瑟瑟发抖,抬手指了指头发,用眼神告诉林晋,抵在他背上的东西是发簪。
林晋怒火中烧,不用说,此时脸上的表情绝对好看不了。
少女脸上露出一丝畏葸之色,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眼眶里倏然涌出一层泪光。
腹如刀绞,剧烈的疼痛再次来袭。
在将要发出哀叫之前,林晋果断把自己的胳膊塞进了嘴巴里,身子顿时失去控制,卧倒在床上。
帐子被风吹开一丝,缝隙恰在林晋的眼前。
老妪那枯瘦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踩着一只硕大的牛皮靴,牛皮靴大如制鞋铺子门前悬挂的超大样鞋。沿着鞋往上瞧,是两条穿着大红裤子的腿,腿粗如柱,正在怡然轻晃。
再往上看,一个巨人正端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看着。巨人高大得惊人,即便坐着,脑袋也几乎要擦着屋顶。脸上生满络腮胡子,鲜红夺目,一蓬火团般堆在胸前。巨人边看书边陶醉地捻着胡子,桌上的小臂旁放着一支金属材质的毛笔。
笔头嵌着一枚刀锋,比普通毛笔大上三倍,但作为巨人的武器,它实在太过细小,就像普通人手执牙签当武器一般。
“大人,帐子里那位姑娘是蛇家的老九。”一个大嗓门沉声说道。
林晋循声望去,在巨人脚下还站着一个侏儒,不及三尺高,脸如鸟嘴,四肢细长,穿得甚是威武,腰后悬着一把金光灿灿的宝刀,他一手摁在刀柄上,一手掐腰。一袭披风垂在脚下,堆成一团。
巨人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容属下再重新向您禀报。”侏儒一脸平静,双手抱拳,超上空一拱。“妖庭那边得了信儿,晓得那人蛰伏在这里,预谋不轨。钟火山自打从六百年前起便是妖庭的积化地,积化地,攒积造化之地也,一向由蛇家兄弟看守,后来此处的灵脉渐渐匮乏,造化也就淡了。”
“难道这些本大人不知道吗?”巨人沉着脸说。
“大人原在西陆为官,新来乍到,北冥这边儿的事,即便知道一些,怕也多半是风闻,属下不敢让那些无稽之谈误导大人的视听。”侏儒堂堂正正地说道。
“哼。”巨人面沉如水,“本大人前来执行公务,你这个三寸钉的残疾人半路钻出来,一路上不是振振有词地教训本大人,便是打扰本大人看书,难道不知道书生判官的名号?”
“大人是来看书的,还是来执行公务的?上头吩咐,龙睛要是果真在今晚睁开,就是把钟火山夷为平地,也要找到。咱们在山脚碰到的那个,那个斗篷人,必然是为了这个而来。”说到斗篷人,侏儒那满是正气的脸上掠过一道恐惧之色。
“我知道。”巨人那魁梧的身躯猛然一抖,慢慢抬起头,“斗篷人怕是和那人脱不了干系,这样一来,棘手至极,棘手至极。”发了一会儿呆,一双巨大的环眼继续如饥似渴地盯着书本,看到高兴处,笑眯眯地打着拍子。
“大人。”侏儒飞身跃到另一张椅子上,双手叉着腰,面露不满之色。“妖庭吩咐,明地里夺龙睛,暗地里查那人的行踪。这两件事足够让人头大,这会儿又横生波折,多了一个斗篷人,形格势禁,不能再耽搁了。还有大人,咱们是妖庭上使,非要这么偷偷溜进人家姑娘的闺房吗?”
“我推断,斗篷人是蛇九妹的相好,蛇家已经投靠了那人。”巨人又把书翻过一页,“我早就知道明山孤本在前年落到了蛇九妹的手上,趁这次出任务,非得饱览一番不可。”
侏儒一怔,半晌后像是觉察到林晋在偷看,目光忽然向帐子射来。
林晋连忙把眼睛从缝隙处移开,心中砰砰直跳。这小个子端的非同小可。
小腹继续疼着,林晋感觉到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缓缓扭头,少女不知何时也侧卧下来,面色愈加苍白,细弱地咻咻喘气,细密的汗珠贴满颈部,胸前湿了几块,隐约可见雪白的肌肤。
“你也受伤了?”林晋向少女投去询问的目光,发簪不知何时已经移开。
少女点点头。
林晋强撑着坐起来,抬袖把脑门上的汗珠抹掉,随手在背囊里摸出一块手帕,想递过去时,抬头看到少女防备的目光,随即作罢。背囊果真是个好东西,像是能提前猜透人的心意,不等人伸手去拿,已经把东西主动备好了。
“蛇家兄弟要是已经造反,事情就越发棘手了。”侏儒在房间里不耐烦地走着。“蛇家最老的那三个家伙据说早已不问世事,长年龟缩在洞穴里一心化蛟。目前管着家族事务的老四倒是个棘手的家伙,不过之前我跟他打过照面,也不过是普武之境,不算是修士。老五惫懒油滑,不成气候,老六幼稚,空有一身蛮力,老七老八随侍在蛇家三老周围,不在地面露头已久。”
“只有这个九妹,三年前已经臻至修士之境。”侏儒朝帐子这边望来。“所以,大人,今晚务必要把这妮子杀了,否则这次咱们恐怕要栽在这里了,上头的威名也要被咱们辱没了。”
“大人,咱们冒险进入蛇家兄弟的地盘,可不是来看书的。”又等了一会儿,侏儒忽然怒道,“大人坐着好好看书,让我来动手好了。”
脚步囔囔,由远而近,林晋连忙凑到缝隙处,看见侏儒双手平端着那把金光闪耀的大刀,一步跨出老远,瞬间已经移到帐子前,大刀咻地刺出,直冲林晋面门。林晋躲闪不及,愣在当场。
“你敢?”巨人声调平和,说着又揭过一页书。“姑娘这书不错,可以借我看几天吗?”
大刀被侏儒愤愤地收了回去。
少女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林晋。林晋无声叹息,清了清嗓子,向帐外说道,“姑娘说不借。”
“哦?”巨人轻轻拍着桌子,嘴里轻轻念了几遍“好书。”然后用硕大无比的眼睛朝帐子俯视了一眼,“那我硬取呢?先在姑娘娇嫩的脖颈上抹上一刀,这些书就成了无主的了,到时我就可以据为己有。”
“你这么大个,不害臊?”林晋有些义愤填膺,似乎忘了跟少女的仇隙。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自觉这张嘴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语,只好干巴巴地说,“要是我,就害臊。”
巨人呵呵笑了。
侏儒冷冷哼了哼,尖利地问,“小子,你是姑娘的情人?”
“我可不配。”林晋语带冷嘲,“只要这位姑娘不想着喝我的血,我就知足了。”
“那你这小子还多管什么闲事?毛病!”侏儒怒气冲冲地喝道。
“看不惯而已。”林晋用手把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抹掉,想了一想,索性擦在被面上。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少女此时定然已经皱起眉头。
“好!”巨人一拍大腿。
“大人,不过是一个女娃娃看的书,果真有那么好?”侏儒终于忍不住嘲讽。
“书嘛,自然是极好,我说好,是认为这少年说得好。‘看不惯’这仨字,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我很欣赏。”巨人依依不舍的把书合上,轻轻端放在桌上,扭转过身躯,一双巨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帐子。“我想知道姑娘为什么不肯借我一观呢?”
林晋看着少女。她此时用手肘支撑着身子,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再次向林晋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停下停下。”林晋心想,“这是什么事嘛,本来已经命悬一线,被蛇毒搞得半死不活的,倒在这演起英雄救美的戏码了,这女孩这会看起来倒楚楚可怜,若不是巨人矮子突然造访,她恐怕会撒着欢喝我林晋的鲜血吧。”
林晋捂着小腹,滚下大床,扶着床柱慢慢站起来,朝书桌走了七八步,好歹拉出了一张椅子,当下扑通坐下,腹疼如绞,无可奈何。
巨人和侏儒不约而同朝他看过来,巨人一脸笑眯眯的表情,侏儒瞪着眼睛,扬手嗤嗤有声地抓了几下头皮,皱起眉头。
“喂,小子,你唱的又是哪一出?”侏儒忍不住张口问道。
“表明立场,划清界限。”林晋看着自己的脚尖,默然片刻。“两不相帮。”
“这,又是为什么?”侏儒一脸迷糊。
“性格使然。”林晋有些难为情,“我心眼小,脾气大,没什么正义感,再说了,即便有正义感,也不至于泛滥到向不正义之人流露。”言下之意,自然是在指责少女和老妪吸食人血这件事。隔着帐子,林晋隐约看见少女慢慢翻身朝向里边。
“得罪。”巨人一脚把老妪踢得飞了出去,墙壁发出咕咚的声音,那老婆子这下撞得不轻。
“撞得好。”林晋暗暗拍手称快。
老妪一撞之下,身子迅速弹起,喉咙里发出老女人特有的嘶吼声,噔噔朝巨人奔跑过来,反手向后,嗖嗖两声从背部拔出两把利刃,身子跳跃到半空里,一如狂性大发的母狗,狂暴地砍向巨人的肚子。
巨人神色淡然,既不躲闪也不夸大,目光随着老妪那两把利刃劈在空气里的线路而移动,还没等利刃加腹,他反而挺起肚子主动迎向利刃。囔囔两声钝响后,老妪已经两手空空。
利刃被夹在巨人腹部的肉褶子里。
愣了片刻,老妪没有死心,越发高声的嘶吼起来,身子向前一冲,直奔巨人腹部而去。噌噌两声,利刃紧贴这老妪的耳廓飞向她身后,发出嗤嗤两声,连刀柄一起倏忽消失在墙壁深处。
“失礼。”巨人瘪下去的肚子蓬地大如巨鼓,把继续冲杀过来的老妪撞出老远,硬梆梆地顶在屋顶一角。老妪被反弹出去,直冲屋梁,然后软绵绵地搭在屋梁上,活像一条脱力而亡的老蛇。
“老的不经打,小的如何?”巨人弯着腰慢腾腾地站起来,脑袋垂得似乎张嘴就能咬住自己的肚脐眼。“姑娘,失礼,我要把帐子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