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一瞬间完全黑了下来,黑得如此突然如此透彻。
过了一会儿,白夜才恢复对身体的把握,刚才整个人仿佛化成了颗粒状的烟雾,被黑暗猛地冲散一空。凄厉的哨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不知道凤囚何时能来。那个林晋或许也会一起,总不至于忽然抱着肚子连声哎哟,然后说肚子疼吧。
不过,他来了也帮不到什么,自有凤囚摆平一切。
凤囚!
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
那一年她才七岁吧,在转来转去的回廊里迷了路,天也黑了,似乎比这时候还要黑。灯笼自然有,一排排挂在屋檐下,但她仍然觉得四周无比地漆黑,甚至感觉那片黑暗像潮水一般地向她袭来,把她裹在中间。黑暗扭曲成漩涡状,一股脑地把年幼的她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她转得头晕眼花,冷汗浸透了衣裳,紧紧贴在背上,像是摆脱不掉的湿冷之物。她猛地止住脚步,双手捂着脸站在那里,管他周围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忽然变成了白花花的沙漠,或许忽然成了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或许有无数面孔狰狞的飞行怪兽迅速地赶来。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心神渐渐冷静下来,放下手掌时,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穿着戏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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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姐,这些东西马上要发动第二波攻击了。”木铁生喘着粗气挡在她身前。黑暗里,看不清一切,那些东西在冷静地呼吸,从呼吸声里,可以感觉到它们正以无比的耐心步步逼近,不准备速战速决,只想把两人连皮带骨地细细啃噬一空,然后夜潮一般地悄然退去。
“凤囚会来的。”白夜冷静地说道。朴刀被她稳固无比地握着,那些东西的鲜血正沿着刀刃流到她手心里,不是热的,也不是冷的,而是很轻很粗糙的灰质物体,有点像是碾磨得细细的骨灰。
果然是它们。白夜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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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干什么?”七岁的白夜走到穿着戏服的少年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问道。
“唱戏。”少年转过脸,俊俏的眼睛充满沉静的东西,嘴唇噙着笑意,“你呢,小妹妹,我刚才见你捂着脸站着不动。”
“我在害怕。”白夜说。
“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另外的地方,她应该在到处找我。”
“那你爸爸呢?”少年弯腰把戏服宽大的下摆抱起来。
“死了。”白夜冷静地说,“早就死了,在我还没出生时。”
“还在害怕着?”少年把沉静的目光如四月和风一般地投在她脸上。
“动不动就这样,我觉得自己有病,也许妈妈来了,我就能好点。”白夜低声说,看着脚尖。
“你妈妈肯定很着急。”少年长长叹了一口气,“咱们在这里等着她吧。”
“这身衣裳怪里怪气的,真难看,你坐在我左边好了。”
“唱戏穿的嘛,能好看到哪里,给人找乐子的。那你再往左边去点,我穿得厚,挤不下。”
“天快亮了,我妈妈应该也迷路了。”
“没事儿,大人的方向感一般比咱们强点。”
不远处的院子里忽然火光冲天,火光里,白夜清清楚楚地望见一片很薄很亮的鲜血冲到半空,映着火光,分外醒目。就在她一把抱住少年的胳膊,想把那场景指给他看时,院子里一瞬间涌进来无数的半兽人,一张张靛蓝色的怪脸汇成一片杀气腾腾的蓝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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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被咬住啦。”木铁生惨呼一声,往空中踢去,黑暗里,依稀看到那东西黑黢黢的躯体被甩往空中,木铁生伸手把它接住,大吼一声,撕成两半。
“不要。”白夜喊道,但已经晚了。
那东西残破的躯体忽然化成一团扯絮状的雾气,如秋日细雨,寂静无声地把两人笼罩其中。雾气中无数细小的颗粒静止片刻,倏然一起转动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旋转不休,颜色越来越淡,渐成透明,继而与黑暗融为一体,消隐在空气当中。
“怎么回事?”木铁生揉了揉眼睛,忽然看见又有一只怪物穿破黑暗猛扑过来,他啊地大叫,挥出拳头,咚地一声打在了什么东西身上,与此同时,怪物也被一层东西挡住,慢慢滑落在地上。它抬起冷冷的目光,向两人打量片刻,缓缓后退,淹没在黑暗里。
“辟空。”白夜声调有些颤抖,她深深呼吸,稳住心神:“这些是辟空兽,咱们陷进辟空里了。”她看着木铁生上下左右四处敲打,摇摇头说道,“没用的,这里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已经与外界彻底的割裂了。”
“第一次听说辟空,会发生什么?”木铁生从白夜脸上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无畏的表情渐渐转化为对未知的恐惧。
“很简单,这个小小的辟空里,没有植物,没有水,没有阳光,随着咱们对空间的消耗,空间会随之缩小,然后化成一片光弧,像是一张很大的白纸,咱们被挤压成白纸上的两个墨点。这时,如果未能得到解救,光弧会再次缩小,最后成为一粒空气中尘埃。”
白夜说完,沉静地看着额头上冒出冷汗的木铁生。
“那咱们就只能等着凤老大来救?”木铁生抹了一把冷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白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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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干什么?”七岁的白夜以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打量着那些半兽人。除掉迷路这一项,她打小就不容易慌乱。即便慌乱,也会在十次长长的呼吸后压制下来。
“哦。”少年以更加冷静的目光扫了一眼蠢蠢欲动的半兽人,淡淡地说,“他们可能是想要我的小命。”
“那咱们该怎么办?”白夜仰起脸看着少年沉静如水的脸庞。
“尽量不把自己的小命白白送掉。”
“没有其他的办法?”白夜有些慌张。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少年忽然用很轻柔的语调对她说,“你过来。”等白夜凑过去,他把戏服宽大无比的下摆蒙在她头上。“用不多久,就会结束。”少年说。
他一直在她耳边,隔着戏服给她唱戏,戏的内容忘记了,总之是些哀伤无奈的调子。她乖乖躲在厚重的戏服里,四周很静,只能听见少年那近似阉人的腔调。过了不知多久,唱戏的声音停止了。
她掀开戏服,看见少年浑身是血的靠在柱子上,俊俏的脸庞雪白如纸。而那些半兽人残缺的肢体堆满一地,半兽人的蓝血积蓄在回廊的地上,几乎要淹没两人的鞋子了。院门外黑压压地站着十来个穿着一身黑衣裳的老头子,老得不成样子了,活像成了精。老头子身后肃立着无数的人马。
“你们知道,我只是一个戏子,对那个位子毫无兴趣。我那位和善可亲的哥哥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一点。”少年轻声说。
“他是明白这一点。”最老的一个老头子张着蛤蟆似的漏风的嘴说,“原本也是不想对你大动干戈的。可是这一地的半兽人岂不是已经表明你不怎么肯向他屈服。”
“我杀他们,另有原因。”少年说。
“另有原因?为了你那已经寿终正寝的父亲母亲?”最老的老头子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尖长的鼠牙,鼠牙上尚有血迹。“他们走得很安详,虽然有些不情愿。”
“我的父亲母亲?”少年淡淡一笑,“你说的是我那嗜血成性连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的父亲,还有我那冷酷无情连亲生儿子都要扔掉的母亲?”
“那你因何大开杀戒?”
少年不答,拉过白夜的手,柔声说道,“如果你妈妈再也不来了,你不要难过,大人有时候也搞不清方向的。”
“你叫什么?”白夜盯着他的脸问。
“凤囚。”少年答道。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想,我妈妈可能死在半路上了。以后我可以跟着你吗?”白夜紧紧揪住他的手指。
“跟着我。”凤囚的声音有些疲倦。“去哪儿呢?”
“你最爱做什么?”
“唱戏,踩钢丝,躺在河里,一躺躺半天,看看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凤囚暗淡的脸庞发出亮光。
“那咱们走得远远的,干那些你最爱干的事。”白夜认真地说。
“我想到一个地方,不错,我有可去的地方。走吧。”凤囚拉着白夜的手,转身往院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慢着!”最老的老头子咳嗽一声,“这会儿走,晚啦。”
“小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凤囚转脸问白夜。
“嗯,被关在笼子里的凤凰?”白夜想了一会儿说。
“聪明。”凤囚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筒状东西,悄声说,“没见到你之前,我原本想唱完这出戏,给自己一次涅槃来着,凤凰涅槃嘛。我把一切都准备停当,谁知道你闯进我的小院子里,在陪着你等妈妈的时间里,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我虽然一无是处,百无一用,但至少可以坐在一个迷路的小女孩身边,陪着她到天亮。走吧,来一次真的涅槃。”
凤囚按动筒状东西,小院子的地面轰隆隆地喷涌出小山高的火焰。当白夜趴在凤囚背上,飞速跃过一排排明黄的屋顶,回头看时,整个院落都淹没在火海里。
白夜从十三年前的往事里回过神。辟空已经缩小成两尺见方的空间,木铁生极力想把空间再撑得大一点,但是不成。
天空里的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透出靛青色的光。
她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奔进兽群里,辟空兽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被他冲击得溃不成军,一头头被抛到天空里去,各自形成一道凄惨的抛物线,姿势笨拙地重重往地上跌落。
“是凤老大?!”木铁生惊喜交加。
“不是。”白夜垂下眼睛,看着脚尖。“是林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