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晋感觉自己似乎在海浪上起伏,肉墩墩黏糊糊的海浪?有人在呼喝,有人在爽朗的地大笑,鞭子抽打在空气里发出尖锐的声响。我到底在落在哪里了?他想。腥臭味直冲口鼻,眼睛刚睁开一条缝,便被熏得泪水直流。
随手一抓,一把弹性极佳活力无比的条状生物,滑溜冰凉。条状物利索至极地缠上他的手臂,飞快游动,游过他的额头时,细长的尾巴尖啪地打在他的眉骨上,火辣辣地疼。
有人吼了一嗓子。
条状物乖巧地从他头顶滑落,淹没在“海浪”里。
等暂时麻木的知觉恢复后,他陡然心惊,不顾刺激气味,不顾哗哗直流的眼泪,努力睁大眼睛,果然,他此时正躺在无数条青蛇组成的蛇海中央,头上是混沌的天空,远处是挥鞭呼喝的牧蛇人。
“后生,好生呆着,不用害怕,这批蛇都是菜蛇,没毒。”一个老者声音洪亮道。
“我看他还挺享受的,被人抬着,一晃一晃的,不用走路。”一个年轻人促狭笑着。
“呸,不知哪来的野小子,压死了我不少蛇,碧丫头见了,又要骂我。”另一个年轻人有些气急败坏。
林晋战战兢兢浑浑噩噩站在蛇海中间,无数条青蛇犹如无数条细浪,嗖嗖不绝地从他脚脖上游过去,蛇们活力无限,急不可待,跟随着前头几条巨大的青蟒,一条条像是随着大人去赶集的少年。嘶嘶声汇成盛大无比的声浪,像是一万个牙疼患者坐在一起,从齿缝里呼出冷气一般。
“喂,吓傻了。”蛇群过后,林晋站在满地亮晶晶的粘液中间,正在发呆,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慢慢回头一看,是那个促狭的年轻人。“怎么样?第一次见这么多小蛇吧?”他笑着问。
林晋点点头。瞥见另一个年轻人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撇了撇过宽过厚的嘴唇,过细过长的眼睛转过去,硬着脖子瞧着不远处的青山。
“一觉醒来,就在这森林里了?”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抚着长及小腹的黄白胡子,一双眸子精光内敛,不无怜悯地看着林晋。
林晋再次点点头。
“哟呵,摆谱倒挺有一套的嘛。”嘴唇宽而厚的年轻人转过脸,冷冷打量着林晋。“魏老爷子问话,都懒得搭理一声?”
“小一,不可如此小家子气。”魏姓老者向嘴唇宽而厚的小一脸色一肃,继而对林晋微微一笑。“我叫魏狗公,这两个臭小子,大的叫小一,小的叫小二,平日里跟着我牧蛇种田,没见过世面,后生莫怪。”
“林晋,三四天前陷进这林子里。”林晋呼出一口长气,好歹稳住了心神。“你们好,压死了你们的蛇,非常抱歉,请问压了几条?”
魏狗公和小二走出了老远,林晋和小一仍站在路中间细算赔蛇钱。只见小一满脸严肃地蹲下来,捡了几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一边在地上摆着一边喃喃自语。林晋无可奈何,也蹲下瞧着,但左右看不明白。
“总共,总共五个血月。”约莫过了两支香烟的时间后,小一脸上红通通的,朝林晋亮出五根手指头。
“没少算?”林晋不动声色道。
“没,没。”小一越发脸红,连连摇头。
“小一哥,我晓得你人厚道,但一事归一事,亲兄弟也明算帐不是?你不能故意少算。”林晋义正词严。
“你,你,我,我。”小一霍地站起,一咬牙一跺脚,生气道,“林,林,你叫林什么?”
“林晋。”
“林晋,我就直说吧,没有少算你的,我,我还多算了半个血月,我贪心,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林晋一板正经。“小一哥,有件事你也别见怪,我身无分文,蛇钱可以先欠着吗?”
身无分文的林晋只好加入牧蛇三人组,以打短工的方式还账。魏狗公倒也没有苦劝,拐杖咔哒咔哒,颇有节奏地戳着山路,一路上时断时续地跟林晋闲聊。小一侧耳旁边,偶尔插上一两句。
小二专心牧蛇,目不斜视,对这条山道极为熟悉,哪里有陡弯,哪里有断崖,无不早早提醒众人注意。
听小一说(魏狗公虽说了不少话,但都是在打探林晋的底细,他自己的则闭口不谈),他们在森林以西的山谷里拥有百亩良田,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另有十处蛇窟,养蛇数万条。
“具体有多少条,我还没有数。”小一不好意思地说,“林晋,你要是想知道,等送了这批货,我回去数数再告诉你。”经过赔蛇钱一事,他对林晋的观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路上频频示好。
“不用,不用。”林晋摆手道,“我对那玩意有多少,也不是多感兴趣。”想起那些蛇窟,他不禁心里发怵。
翻过两座山后,三人脸上的轻松之意陡然消失,换做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小一更是紧紧跟着魏狗公,半步不肯落下。林晋晓得蛇队定然是进入危险区了,见人人噤口绷脸,他也懒得出言相询。举目四顾,茂密的林木渐渐萧疏,多见烧焦的断木或躺或歪,草地不知何时悄然消失,脚下变成了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沼泽。
“魏,伯,咱们何苦非走这片亡灵泥海,小青们不知道又要损失多少条了?”小一把嗓子压得极低极低,身子几乎要贴在魏狗公的身上了。
“大哥,出谷时魏伯不说了吗?”小二神情端肃地回头道,“前山有极厉害的人物守着,山上的人不能下,山外的人不能入,此人扬言要血洗全山,你从前山进去,小命别想要了。”
“后山就能进了?”小一张着嘴消化了一会儿小二的话,愕然问道。
“那人虽厉害,但终究只有他自己,顾前就不能顾后了,再说了,这后山的入口,极为隐蔽。”魏狗公平举拐杖,指着沼泽尽头的巍巍黑山。“由密道进去。山上缺粮已久,咱们得加快步子了。不过,就怕这后山有,唉,怕有何用,加紧赶路。”
沼泽泥淖左一片右一片,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幸好其间有极窄的曲折小路可供行走。四周灰色的雾气缭绕不绝,不知道是沼气还是山雾,嗅起来倒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随着天光渐渐暗下来,沼泽里的氛围陡然一变,阴冷之风贴着地表,尖叫着蜂拥而至。
发出尖叫的风,林晋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当真是如泣如诉。犹如成千上万个幽泣之声集中在一起,不仅让人黯然神伤,还让人心生惧怕。
果真是亡灵泥海,地如其名,只是不知道这里掩盖着哪些人的亡灵。
“后生会打架吗?”魏狗公转头问林晋。
“八九岁时跟人打过一场。”林晋羞赧一笑。“从哪以后,再没打过。”
“想必把对手打得屁滚尿流,又是哭爹又是喊娘。”小二回头,促狭地一笑。
“那当然。”小一满怀信心道,“刚见林晋时,我就觉得这位老弟是个有能耐的。”
“实不相瞒,我被打哭了。”林晋愧疚地看了小一一眼,把脸扭过去,望着片片雾气在风中撕裂聚合。“跑到家,还找妈妈哭诉了一番。”
小二面带“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微笑,转身吹着奇怪的口哨,防止蛇队把路线走偏。小一狠狠瞪了林晋一眼,听见魏狗公吩咐各人取出武器,便从怀里掏出一对黑黝黝的铁锤,递上去,“林晋,你打架是笨蛋,我的武器拿去,防身。”
“你用什么?”林晋早看出小一小二都是普武之境,离修士境尚远,至于魏狗公,浑身被混沌光罩遮着,瞧不出来身手如何,但从其连走路都困难的腿脚推断,此人的战斗力应是极其有限。
“我嘛,用这个。”小一从背部拔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朝上面哈了一口气,抬袖狠劲儿擦了几把。“瞧,不错嘛。喂,林晋,铁锤不拿去?”
林晋盛情难却,只好接过来,瞥见魏狗公意味深长地一笑。
路径越发难走,况且夜色弥漫,队伍前进的道路全仗着两支摇摇欲熄的火把。
战战兢兢从沼泽营地的石块上踏过去时,林晋总是忍不住朝泥淖里瞧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里隐藏着一双双孤寂而怨恨的眼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面上完全被这些眼睛挤满了。
但凝眸细看,沼泽仍旧是沼泽,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时而有蜥蜴模样的生物,窸窸窣窣地从青蛇留下的足迹里,滑行着远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四下漆黑如墨,风声越发显得尖利,侧耳一听,不只有风声,许多莫名其妙的细小声音也忽然多了起来。
与蛇群发出的声响不同,它们更诡异更飘忽,也更让人头皮隐隐发麻。当你四处张望,想找到声响的来源,却发现一无所见时,不仅头皮会发麻,连全身的皮肉都在触电似的轻颤。那是一种因恐惧而引起的颤栗。
这时,小二忽然扭回头,上下打量林晋,咧嘴笑道,“怕吗?”
“怕。”林晋说。
“那可怎么办?这会子可没法回家找妈妈哟。”小二哈哈一笑。虽然是打趣的口吻,但不无嘲讽之意。
林晋装作没听见,掂紧手中的铁锤。
铁锤甚重,加起来约莫有八十来斤,普武境应该是以蛮力见长,所以小一能耍得动这东西。林晋已臻至修士赤子境,掂起来更是浑不费力。小二若是细心,当能瞧见林晋的真实手段,但他既然视若无睹,林晋也无意主动展示。不是有意隐藏实力,只是觉得没必要在人面前炫耀。
“二弟,嘴巴又不积德了。”小一严肃地训斥,说罢,不无失望地看了林晋一眼。
“再走三四里路,就能出泥海了,那边都是硬地,会好走得多,你们看,那座山已经近在眼前。”魏狗公从泥潭里拔出拐杖,随即扬起杖头,把猛然从泥里钻出的一张血红大嘴敲下去。“都走到这里了,想来也不会出现拦路的了。”血红大嘴再次钻了出来,杖头扑哧插进它的嘴巴里,又一次把它捅下去,水面上瞬间冒出一片血迹。
林晋望着那片越冒越多的血迹,正想开口问那张嘴属于什么生物时,忽听前方一里开外的地方有人使劲儿呸了一声,嘶吼道,“魏老狗,捅死了我的探路阴鱼,还想顺利过泥海?
拦路者终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