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公共汽车,应当排队。自从“有碍观瞻”的木栅拆去以后,候车者的长蛇阵居然排得崭齐。当然也还有“弁髦法令”之辈使得群氓侧目,但此辈既非老百姓,自应例外,老百姓确是兢兢业业守法奉纪的。
排队静候的习惯确是这几年来养成功了。现在是买米,买盐,买电影票,戏票,轮渡售票处,差不多只要十人以上就会“单行成列”起来。如果有人问我:七年来老百姓得到些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答道:排队静候就是一件。将来有谁要写一本例如“抗战期中我民族之进步”一类的书,我以为这一项是不应当遗漏的,因为,从这一项上,也可以证明老百姓程度之如何不够,连这一点点守秩序的ABC也得训之又训而始能,由此可知今日备受盟友指摘的行政效率之低,以及其他种种的不上轨道,理合见怪不怪,而这个责任当然相应由老百姓自己去负了。
而况臭虫外国也有。
不过,要是公共汽车数量充足,要是坐在小洞后边的售票员眼明手快些,要是……凡须排队静候的场合都添些合理性和计划性,那自然更好,至少“静候”的功夫会减少些——虽然这在训练老百姓之耐性这一点上也许是得不偿失的。
时间的意义,在排队静候的当儿,好像看不出它的重要性来。譬如候车,要是你能断定每隔半小时或数十分钟准有一辆车开到,那你的“静候”便不会没有时间的意义;又譬如排队买油盐之类,要是你能预先见到“静候”的结果是“今日货已卖完”,那你大概也要算一算你的时间究竟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去浪费掉,然而不幸是两例之中包含的未知数太多了,叫你简直不敢再作“时间”换得XYZ的奢望,只是当作在受排队训练罢了。但这,实在也只是小市民知识分子如笔者之流的想法。老百姓——“老百姓”的心情不能那样悠闲。我曾经在某一清晨,经过某街,看见什么店外的长蛇之阵已经有半里远,旁人告诉我:此辈排队静候者在天未破晓时就已经来了。他们已经等候了四五小时,然而那什么店的排门依然紧闭,因为,还没到办公时间!
这里我们又碰到了“时间”这两个字了。同是这两个字,在门内的办公者的字典上,自然是和门外的长蛇之阵的静候者的字典上,各有各的意义的。在门内的字典上,“时间”这两字神圣得很,差一秒钟,大门是不开的;在门外那一群的字典上,“时间”比脚底下的泥还不如,所以天未破晓就来了。大人先生们闻(不是看见)有此等情形,怫然作色曰:“真是胡闹,不成话!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唉,这样的老百姓,这样的落后!太不够程度了,所以公家办事困难!”
落后,不够程度:摸黑起早在什么店外排队的老百姓诚惶诚恐不敢——也不知如何自辩。但是尽管落后,老百姓们却懂得比大人先生更明白:要是不会静候半天所得的结果是“今日货已售完”,他们也未必那么高兴赶早的。而且,即使摸黑起早,等候五六小时之后“门”开了,但是:里把长的队伍尚未过半,而“今天货完”的牌子又挂了出来,老百姓们明天还是要摸黑起早来等候。老百姓的“落后性”就有这样顽强的。这中间的道理,大人先生们不愿亦不屑想一想,他们大概只淡淡一笑道:“他们的时间不值钱!”
诸如此类,“时间”在各色不同人们的字典上有其不同的“意义”与“价值”。
如果要找一个大家字典上意义与价值相同的“时间”,我以为这几年来我们是用血的代价找得了一个了:这便是“空间换取时间”一语中的“时间”。虽然在极少数人的字典上,甚至连这一个“时间”也另有新解的。至少最近这“时间”竟也像摸黑起早被嗤为不值钱,或是会不会弄到那些摸黑起早者的下场,那就请读者们去想一想罢,事有不忍言者,亦有未许详言者!呜呼,时间!
1944年7月19日。敌犯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