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与抗战无关”的文章,也有“叫人忘了抗战”的文章,例如乐府歌辞的研究,律诗起源之探讨,二郎神传说之解释,新出土的古器的考证,乃至研究某一地方的蛇和鼠的种类,这些都可以说是“与抗战无关”的文章。在抗战初期,文坛上有过一种议论,以为任何学术都不会与抗战绝对无关,问题的要点在于治学者的态度和立场,这一见解,当然是对的。从最广义而言,任何学术即使间接又间接都能为抗战服务。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主张;小学生的算术教本应当“抗战化”。如何“抗战化”呢?一个鸡蛋加两个鸭蛋之类的习题可以不用鸡蛋而代以机关枪、大炮、敌我资源的数字,敌人侵占我土地的面积、摧残我文化机关的数字等等。这用意是可敬的,但对问题的看法不免机械些罢?如果转弯抹角来证明某一地方的蛇和鼠之研究与抗战有关,想来也可能,但总觉得无此必要。凡对于民族文化的“新生”有帮助的,也就是对于抗战有帮助:这一个总原则该可以说明“有关”与“无关”之“关”的意义了罢!
这样说来,不论是研究乐府歌辞,律诗起源,民间传说,出土古器,……都可以在“有关”“无关”之间自择一途。坚持着求真理的精神,依据着科学的方法,为了扫除武断、独断、盲从,因袭,等等锢习而所作的研究功夫,就都是与抗战有关的,因为都是对于民族文化的“新生”有帮助的;否则,即使表面上搽着“抗战”的保护色,终究是欺人自欺,一无是处。
“叫人忘了抗战”的文章那就完全是另一面目了。这一种的文章,倒也不同于专供有闲者消遣,或供春情期的公子哥儿刺激刺激的什么“浪漫”的作品(说得不客气些,便是色情的作品);不同之点在于后者非但使人一望而知“这里没有抗战”,并且作者老老实实也没企图自饰以“抗战”的保护色,更进一步说,作者构思之时根本就不信“抗战”与他或他的读者有关,或者就是他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是在“抗战”的中国。但前者则不然。这一类的文章,就妙在题目是“抗战的”,或与抗战“有关”,作者是在正容厉色地说教,他那种全身心都浸在抗战里的功架,当真叫人看了肃然起敬;然而人们读了文章以后则又如何呢?忘了抗战!更明白地说,便是忘了这“战”应如何方能“抗”,方能“抗”到底,方能“抗”到胜利到来,所以,这一类文章不问主观如何,客观上是“叫人忘了抗战”的!
这一类的文章,亦复五花八门,不一其式。比方说,夸张了非主要的论点,甚至无中生有,大吹其蜃楼海市,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这是一个方式;指鹿为马,把问题缠夹起来,弄成了天下无真是非的空气,以疲劳人们的理解,麻痹人们的理性,这是又一个方式;大唱高调,以超越现实阶段的急进姿态来抵消切切实实求进步的主张,这也是一个方式;从现实中割裂片段而把它们独立起来,复援古以证今,而使这些独立的片段神秘化起来,最终则既厚诬了历史亦歪曲了现实,这是方式之又一;至于老老实实不在现实中找题目,回避了当前迫切的问题,而大唱其未来的狂想曲,既以自我陶醉,亦以催眠读者,这当然也是一个方式,去年曾有一时大为流行,不过比较起来,态度可是“天真”得多了。
在文艺的领域内,像这样的“叫人忘了抗战”的抗战作品,也时有发现,例如把恋爱和反间谍扭合而成的作品,这中间不但有色情,有“英雄主义”,也还有江湖“好汉”的气质,——什么都有,就可惜没有怎样才能够使人不忘记如何真能抗到底,抗到胜利。
话说到这里,不禁想起抗战初期的文艺作品虽然幼稚,虽然单调(即所谓差不多罢),那种严肃而抓紧现实的风气,实在可敬可爱。又想这几年来,无论以阼品以理论来和那些不正确倾向作斗争的努力,实在不曾发挥尽致。要不是读者的批判力是提高了,恐怕文艺界的逆流还要猖獗些罢?读者的眼光之变得更尖锐,是受了现实之赐。严厉的现实锻炼了人们。新力量在成长,只待一声春雷,万紫千红,是会一齐怒放的。
1944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