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始来东土,排场实在相当热闹。公元三五O年到四五O年这不算短的时期中,南北朝野对于西来的或本土的高僧,其钦仰之热忱,我们在今天读了那些记载,还是活灵活现。石虎自谓“生自北鄙,忝当期运,君临诸夏,至于飨祀,应从本俗,佛是戎神,所应兼奉”,他对于佛图澄的敬礼,比稗官小说家所铺张的什么“国师”的待遇,都隆重些,他定了“仪注”:朝会之日,佛图澄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我们试闭目一想,这排场何等阔绰!
其后,那些“生自北鄙,忝当期运,君临诸夏”的国主,什九是有力的护法。乃至定为国教,一道度牒在手,便列为特殊阶级。佛教之盛,非但空前,抑且绝后。然而那时候,真正潜心内典的和尚却并不怎样自由。翻译了三百多卷经论的鸠摩罗什就是个不自由的和尚。他本来好好地住在龟兹国潜研佛法,苻坚闻知了他的大名,便派骁骑将军吕光带兵打龟兹国,“请”他进关。龟兹兵败,国王被杀,鸠摩罗什做了尊贵的俘虏,那位吕将军异想天开,强要以龟兹王女给鸠摩罗什做老婆,这位青年的和尚苦苦求免。吕光说:“你的操守,并不比你的父亲高,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原来鸠摩罗什的父亲鸠摩炎本为天竺贵族,弃嗣相位而到龟兹,极为那时的龟兹国王所尊重,逼以妹嫁之乃生鸠摩罗什,所以吕光说了这样的话,还将鸠摩罗什灌醉,与龟兹王女同闭禁于一室,这样,这个青年和尚遂破了戒。后来到姚秦时代,鸠摩罗什为国王姚兴所敬重,姚兴对他说:“大师聪明,海内无双,怎么可以不传种呢?”就强逼他纳宫女。这位“如好绵”的大师于是又一次堕入欲障。这以后,他就索性不住僧房,另打公馆,跟俗家人一样了。这在他是不得已,然而一些酒肉和尚就以他为借口,也纷纷畜养外室;据说鸠摩罗什曾因此略施吞针的小技,警戒那些酒肉和尚说:“你们如果能够象我一样把铁针吞食,就可以讨老婆。”每逢说法,鸠摩罗什必先用比喻开场道:“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不用理那臭泥。”即此也可见他破戒以后内心的苦闷了。姚兴这种礼贤的作风,使得佛陀耶舍闻而生畏。耶舍是罗什的师,罗什说姚兴迎他来,耶舍对使者说:“既然来请我,本应马上就去,但如果要用招待鸠摩罗什的样子来招待我,那我不敢从命。”后来还是姚兴答应了决不勉强,佛陀耶舍方到长安。
但是姚兴这位大护法,还做了一件令人万分惊愕的事。这事在他逼鸠摩罗什畜室之后五六年。那时有两个中国和尚道恒道标被姚兴看中,认为他们“神气俊朗,有经国之量”,命尚书令姚显强逼这两个和尚还俗做官。两个和尚苦苦求免,上表陈情,举出了三个理由:一,他们二人“少习戒法,不闲世事,徒发非常之举,终无殊异之功,虽有技能之名,而无益时之用”;二,汉光武尚能体谅严子陵的志向,魏文亦能顾全管宁的操守,所以圣天子在上,倒并不需要大家都去捧场;三,姚兴是佛教的大护法,他们两个一心一意做和尚,正是从别一方面来拥护姚兴,帮他治国,所以不肯做官并非有了不臣之心。然而姚兴不许,他还教鸠摩罗什和其他的有名大师去劝道恒道标。鸠摩罗什等要替道恒道标说话求免,说“只要对陛下有利,让他们披了袈裟也还不是一样?”但是姚兴仍不许,再三再四叫人去催逼,弄得全国骚然,大家都来营救,这才勉勉强强把两领袈裟保了下来。道恒道标在长安也不能住了,逃避荒山,后来就死在山里。
这些故事,发生在“大法之隆,于兹为盛”的时代,佛教虽盛极一时,真能潜心内典的和尚却有许多不自由。而且做不做和尚,也没有自由。但姚兴这位护法还算是有始有终的。到了后魏,起初是归宗佛法,敬重沙门,忽而又尊崇道教,严禁佛教,甚至下诏“诸有佛图形象及胡经,悉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但不久复兴佛教,明诏屡降,做得非常热闹。当此时也,“出家人”真也为难极了。黄冠缁衣大概只好各备一套,看“早晚市价不同”随机应变了。
1942年7月25日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