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拿起那本墨绿色布面的书,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噢,也许有斤半重罢!哦,太厚了,要读它,光景非得正襟危坐不可。活象一本《中华大字典》!”
书被翻开来了。朋友展开那张四折迭的插画,又自言自语道:“哦,木刻,《中国大事记》。……嗯,是原画尺寸呢,还是缩小了的?”
“缩小了总有一半。要是照原来尺寸,至少要折迭八次,恐怕装订在书里不平贴。”我回答。
朋友又笑了笑,忽然抬头细看着左方的一堵板壁;他将那板壁打量了好一回,赞叹似的说:“嗨,有那样傻劲的木刻家!亏他找到那么长,料想来也不能有木节的板!中国自有木刻,这怕是空前的巨制罢?好魄力!”于是他的眼光又转到书上,“呵,可是,这位艺术家的大名呢?大名呢?”
朋友的眼光直钉在我的脸上了。我象做错了算草的小学生—样惶悚起来,赶快凑近朋友身边,指着那木刻题目下几个小字(这都是那位艺术家的手迹),嗫嚅地说:“在这里,唐英伟!”我又翻到那书的目录第十四页,解嘲地又接一句:“幸而这里没有把他的大名漏掉!”
“插图部分弄得不好。”我又继续申说,“这是本书最大的缺点。匆促,——譬如这幅《全国大事记》漏排了题名和作者姓名,查起来,竟没有人知道所以然:谁也没有看过这木刻的大样,然而谁都以为一定有人看过了。然而……”
朋友不让我“然而”下去,翻到本文,就说:“嗳,小五号字,密密麻麻!”朋友原来是近视眼。他合了书,在书面拍了一下,“嗯,你不是说有五百篇,八十多万字么?你不是说,几乎网罗尽了这一日中国的人生么?……”
“不过,我也不必在你面前代这本书吹得太厉害,缺漏的多得很呢!譬如,这里面没有社会要人,民众领袖,产业巨头,金融巨头等等的公私生活;没有铁厂,矿场,化学工业,日用品工业的记载,没有属于这些工业部门的工人生活;没有秘密结社(青帮洪帮)的生活,乃至没有电影,话剧,平剧,以及各项游艺的从业员的生活,……”
“哈哈,幸而还没有,”朋友又打断了我的话头,“要不然,怕不止三五百万字罢,我这近视眼只好望洋兴叹。可是,即使你列举了一大串的没有,到底也有了五百篇,八十万字呢,你先告诉我,这一天里,——这《中国的一日》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
这可把我几乎问倒了。这书里的全部文章,我虽然看过起码有五遍,我几乎看见每篇的题目就说得出它的内容,然而要我举出什么“特殊”来,——不用说,要是许我抽象地说说它的“特点”,我自然优为之,可是这位朋友不会满意的,——真为难!
“啊哟!你知道,五·二一是怪平凡的一天,成都事件,北海事件,丰台事件,汉口事件,乃至近日的上海虹口地方的‘不幸’事件,五·二一都没赶得上。这一日是平凡的。然而在我们中国,平凡下面就隐伏着特殊,所以你也不妨说这一本书全体是平凡而又特殊,特殊而仍似平凡!”
我这番诡辩,朋友大大不满,他拍着那书,叫道:
“你不能这样搪塞!”
糟糕!朋友象一个老师,考起我来了。情知躲不过,我只好想了一想回答;
“那么,从这一日的第一个时辰讲起罢。是在‘国防第一线的徐州’,墨黑的夜里,东南二里的泰山方面,忽然一片的砰砰拍拍的声音,——象放排枪和轻机关枪,同时泰山上下都有一团大灯火,夹杂着手电筒的一明一灭。……
“这时徐州城南二里的云龙山东侧,正驻扎着百多个来实地演习的军官学生,立刻就紧急集合,放步哨,散兵线散开,打电话报警讯,……可是,隔了也许一点钟,才由哨兵探明那不过有些老百姓上泰山烧‘子时香’,放鞭炮罢了! (《虚惊》,页四·九四)
“差不多同时候罢,我们的被人瞧不起的十八条军舰在怒风中离开了吴淞口,向普陀开,——去会操。(《海军会操记及其他》,页一五·一O)
“然而也是这时候,北平西北六十里的妙峰山下,正有一位全身红衣,脚镣手铐,三步一磕头的还愿女子,刚在走上山去。(《妙峰山进香》页八·九)也许是两小时以后,南宁(广西省)二十里外的马口岭,忽然也砰砰地枪声响了,立即机关枪、大炮,都发狂似的怒吼起来,烟雾四合,而在烟雾中,大队的飞机——战斗机、轰炸机、侦探机,轧轧地布满了天空。(《演习》,页十四·五)这是正待‘北上抗日’的军队来一次规模不小的演习夜战。
“上海这都市,此时安安静静在睡觉,可是在大上海的一角,有一位女中学生提心吊胆地在暗防她的破产的父亲会自杀;(《挨过了这一天》,页三·四三)同时,离上海一小时火车行程的松江佘山,也有些虔诚的宗教徒准备恭预‘圣主升天节’的弥撒。(《五月廿一日的余山》,页四·五二)
“一句话,迎接这一日的太阳第一条光线的,有烧香客的鞭炮,也有军队演习的飞机和大炮,也有‘圣主升天节’礼拜堂的钟声;你可以说是特殊,然而仍然是平凡。”
“哦,这一开头,倒还热闹。”朋友象有点满意了。
“可是太阳出来后,就更加热闹了,”我赶忙接着说,“南京的公务员忙着预习第二天受检阅时的仪式,一位教官在逐项告诫,要那些公务员把耳朵后根擦干净,记住了自己手上有几个‘箩’,几个‘箕’, (《训话》,页二·四)上海有一个香烟厂的焙房里热死了一个工人,领到收殓费五元;(《在香烟制造厂里》,页三·八O)湖州吃包饭的薪给生活者从这天起非得把肚子缩小些就得天赐个‘子母钱’,(《包饭涨价》,页五·三O)宁波方面闹着贝母‘走私’,全体武装的‘贝母缉私队’大发威风;(《不能合作的合作社》,页五·三八)可是天津火车站上堆积如山的白糖和人造丝却是‘公’然。(《这一日走的私货》,页八·四五)
“有一个中学校里的学生们慌慌忙忙焚毁了不是‘宣扬王道’的书籍和刊物,(《焚书》,页一O·七)另一个中学校,在师生痛哭声中撕去了教科书中的国难和国耻的章节;(《永不能忘记的一课》,页一O·一二)北平一个大学校内开着毕业生职业服务运动大同盟的发起人会;(《青年微弱喊声的又一韵》,页八·一四)另一个高等学府却有欢送毕业同学的游艺会,《五花洞》,《桑园会》,采声不绝;(《送别游艺会速写》,页八·十一)又一个大学里,出狱的‘爱国犯’演说铁窗经验;(《慰劳大会》,页八·二五)就在那时候罢,又有人被盘诘,被带走,有人被捕,有人被钉梢。 (《逮捕》,页八,二一;《消息》,页八·二三)
“有一个可怜的女子情愿关在牢里(《抢人》,页十一·十四》另一个可怜女子的血液还没冷透的尸身被她娘家的人利用来大施敲诈。 (《出殡》,页十二·十七)
“在山东省的乡村,一个牛栏改建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个光杆教员;(《这碗饭真不易啊》,页十一·十)在江苏省的‘模范县’或‘小上海’的乡村,一百八十多位小学生正因缴不出祝寿捐,开了个全体大会提议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当这么一毛八分钱;(《临时全体大会》,页四·四六)另一个地方,——福建省的仙游,四五十个小学教师罢了教,要求发给三个月的薪水——十五块钱。 (《罢教后的第三天》,页十三·六五)……”
“算了,”朋友拦住了我,“这不算稀奇!敝处小学教员欠薪多至半年呢!你到底再说一点特别些的生活才象样呀!”
“那么,这一天有人,——一个女人去探监,(《探望》,页三·八四)也有一个人因为‘爱国罪’在特别留置所住到第三天,也没审,也没放出来, (《特别留置所里》,页三·八六)更有一位店员胡里胡涂进了去,那天又胡里胡涂被放了;(《离狱》,页四·四二)同样的情形,又发生在远远的四川,那位不幸的人给我们看一幅血淋淋的图画,(《日记一页》,页十四·二九)有人告诉我们,在‘黑暗的一角’,人们怎样念‘哲学’,又怎样收免费的学生。(《黑暗的一角》,页四·三五)……”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忽然又不耐烦起来,“听你这样的‘卖关子’的讲述,真是不过瘾,还是让我回去慢慢地读罢!”
但现在是轮到我来报复刚才的被考问之仇了;我郑重其事又接着说:
“慢来!书太厚,字又太小,你又是近视眼,有些怪有意义的文章被你看到时,也许已经陈腐不堪;我理合先来提示你一声:
“这一天,在浙江省杭州,发现了一张‘全国祈祷和平会’的传单,题为‘破除迷信谈,求达真和平’,妙句是‘……报章常见载着“一九三六年将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一年”等字样,我们要打破这种迷信谈,须要……祈祷(念观世音菩萨圣号,念一声即有一声的和平功德),忏悔,……《和平印刷品》,页五·八)
“这一天的广东、广西、四川,又发现了‘玉皇大帝’御赐的救国良方,是三种文件合成的,一是今年正月初二在陕西太白山出世的刘伯温先生《救劫碑文》,二是关圣帝君的亲笔警告,并附神符三道的样子,三是不明何神所赐的警世歌诀。(《救国良方》,页十四·一O)
“然而最不可错过的,是这一天在湖南省湘潭县成立的宗教哲学研究社的宣言,(《奇文共赏》,页七·三一)骈四俪六,不可不背一段给你先听为快:‘……举目山河破碎。半壁犹虚。伤心文物寂寥。三纲已坏。罹兹浩劫。有始罕闻。挽此颓流。当务为急。是以吾师萧昌明先生。适应运而生。为救时而起。拒百家之邪说。集群圣之大成。综五教而同参。天将以为木铎。悯众生而普度。人望之若神仙。在湘潭面壁九年。即达摩应世之始。在蜀省讲经列席。为如来成道之时。大现金光法相。照三千界而通明。广传玉律真言。揭二十字以融贯。研究哲学为主旨。阐阴阳奇偶之精。联合宗教为依归。无门户异同之见。本一切为心造。摄心则五蕴真空。秉一贯为心传。正心则万物皆备。故老子之清静玄默。即佛子之喜舍慈悲。若耶稣博爱以救人。犹穆罕清真而醒世。理无二致。道实同源。振古如斯。而今尤显。……当此厉行新运之际。重以国民望治之殷。亟应建筑道德洪基。以为辅助政教后盾。守师尊之明示。对异端鸣鼓而攻。遵总理之遗规。愿吾党同舟共济。灯传暗室。咸瞻白日青天。运药灵枢。 即是紫芝丹穴。……’”
“算了,算了,不要背下去了,听得懂的也就是神仙,”朋友大笑叫着,要挟起那厚重的书走了。
“不过,对不起,错字太多,务祈海涵。”
我送朋友出去时又加了点抱歉。
193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