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贵人们都走了,只留几个看守。
两天两夜,我直挺挺跪在这片黑乎乎的山上。四周一片静悄悄,偶尔会传来几声山鹰的叫唤,呜呜——地,越发让人觉得清冷。夜里风凉,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咳嗽起来,胸口一阵阵发疼,嘴里渐渐漫起铁锈味。
现下这时辰,看守都睡了,翠妞却从屋里奔出来,衣衫完好,手里擒着个大垫子。她看看四周,用手比划着让我跪在这上头,要扶我,我却摇头,她不解,丢下垫子又返身回去,一会儿就抱了两件皮裘出来,我拗不过随她盖在身上,前前后后都被裹严实,像只白熊一般。
她把大垫子拉到我面前,盘腿而坐,缓缓运气,这才把手轻轻放到我胸口,真气涌来。身上暖了伤口也不再那么疼,我看她额头微微起了一层汗,想起秦岚枫临走前说的话。
“……你便好生跪在这里,三日之后自会有人送你回大吴。别想着逃跑,莫说有那么些侍卫,今日哪怕放了你走,依你这破败身子,离了翠妞,只怕一天都熬不过。”
秦岚枫因觐见皇上,一早着了官服,绛紫的袍子束金丝腰带,头上金冠玉簪,脚蹬同色云靴,衣襟袖口处绣金色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没多少人,见我仍一本正经跪在青石板上,引得他一阵轻笑,太子殿下本就生得美,加上这打扮,险些叫身后山景都失了颜色。
秦岚枫笑着走近,慢慢弯下腰,只觉一阵龙涎香扑鼻,我的脸几乎碰到他前襟,扭头正想避,声音从头顶响起。
“针上并未粹着什么剧毒,不过寻常麻痹之物,却叫你紧张地这般。”说着突然伸手掰过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他,他的鼻息全喷在我脸上。“世上谁人不是顾了自己的性命?你却为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舍弃,叫人看不透。这一剑虽是你自找的,倒也叫我生出几分好奇来。”
耳朵阵阵发烫,我不舒服地皱眉,他嘴角一牵,放开我直起身,接过李凉递来的帕子,一根根仔细地擦拭手指,“哼,一出去就坏我的事!也罢,既然拼死拦下了,就原该糟这份罪,来人——给本王好生看着。”
“是!”
……
远处的天空渐渐泛起一抹红,不知哪家的山鸡打了一回鸣。
已过去两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径直看着院门,一动不动。
秦岚枫在大都,护卫们大多跟了他,山上留得这几个,不过区区摆设。若要得救,罚跪这三天便是最好的机会,一来褚国疆土顾忌颇多,秦岚枫到底不敢闹得太大,二来,乐山师徒瞒天过海这把柄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一旦摆脱秦岚枫的势力,我就有机会消失无踪,只要找不到人,还活着这件事就无凭无据。
时间慢慢过去,几个侍卫剔着牙谈笑着从屋里出来,瞟了我一眼自顾朝内院踱去,不一会儿“押大!”“押小!”“庄家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只是盯着门。
是还在生我的气吗?当时虽情急,可连林彰平都看出来了,又过了那么些时,他也不是执拗的人,该是什么事绊住了。
突然想到什么,自顾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拉不下脸,那么大个人,还跟孩子似的。”
翠妞在一旁正端药,手里一碗黑乎乎的汤汁,疑惑地看着我。
我仰头一口气灌下,苦到舌根的药如今竟尝出一丝甜来,是啊,因为他要来了。
喝地太急又咳了一阵,翠妞来不及放下碗就伸手过来抵住伤口,她怕豁裂,待稳一点了仍不放松,一下下为我顺背。我感激地与她笑,她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从朝阳初升到正午时分,再从正午时分到夕阳西下。
一片晚霞里,翠妞手里的汤药映出天上一轮初升的月。
面前那扇门仍是紧闭,从未开启,从头至尾一成不变。
我的希望消失殆尽。
翠妞把碗凑到我嘴边,脸上盈盈地笑,她知道不久后就可以到吴国了。
我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分外刺眼,狠狠扭头,扬手打翻药碗。
“啪——”地一声。
一名侍卫后仰着身子探出头,很快缩回去,“打碎个碗,没事没事!”里头喧嚣声再启。
我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里,只觉一浪接着一浪朝我拍打过来,胸闷难耐,连着呼吸都渐渐困难。
翠妞扑过来正要运气,“吱呀——”一声,山门开了。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只黑色官靴,接着青色下摆跟了进来,我惊喜地望上去,笑容瞬间凝在脸上。
林彰平几步跨到面前,身后随从却未跟近,他看了眼地上狼藉,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缓缓伸出手要扶我,我不肯,只是摇头。
刚还赌得兴起的侍卫,如今早已直挺挺站好,仿佛他们从来就没离开过。
“公主殿下无碍,皇上免了你的罪。”
我喘着气不停摇头不肯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这是干什么?”林彰平想拖我又怕碰到伤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最后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猛地抬头。
“照理说公主吃两帖药压压惊便能好,谁知竟一天一夜高烧不退,人始终没醒,太医们轮番诊治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期间……”说着顿了顿,“期间公主一直拉着梁将军的手,将军便一直守在公主身边,没有离开。好在第二天半下午的,人总算醒了,梁将军这才卸了担子回房休息。太后得知这一切,觉得将军护卫公主有功、情深义重,当场求皇上下旨赐婚,皇上高兴,已拟下旨意,等将军孝期一过,奉旨完婚。”
我只觉脑子里一直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他人呢,他人呢?”想到什么,我撑着身子急忙站起,“我去找他,和他说清楚,怎么能娶公主……他不会抛下我的,他不会……”两条腿早没了知觉,眼见着要跌倒,吃了冷风又咳嗽起来,林彰平和翠妞手忙脚乱地扶住我。
我忽然就疯了,拼了命地挣扎,愤力想甩开他们,咳地越发厉害,嘴里腥甜渐甚。
“你去哪里找?人早就走了!”
我豪不理睬,只是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前襟在撕扯中带出血来。
林彰平一惊,急忙握住我肩膀,“你还要去哪里?!梁将军走了,走了!商国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他们昨儿下午便整装回国,现下只怕都出了国境了!”
我怔住,只觉头疼、眼睛疼、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心里尤甚,眼泪终于漫上来,“他说他一直找我,如今怎会丢下我自己走?不是说怕我有闪失吗?林大人是骗我吧……”
“先别想那么多,身体要紧,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我抬头看向林彰平,突然笑起来,“他那一番话说得……叫人真心实意等他来,哪怕余生只能以面具示人呢。呵呵,几句唬人的话,当初以为岚茵茵傻,时至今日方知道自己也一样。大家欢欢喜喜闹一场,时候到了,曲终人散,该收场了。”
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全是黑点,大咳起来。
“宋姑娘——”林彰平惊呼一声,急忙托住我滑倒的身体,“宋姑娘!来人——”
三十二
只觉胸口热流翻涌不断顶上来,迫地我张嘴喷出一口瘀血,心口没那么堵了,迷糊中重新倒回去。
……
“……你说什么?”
“姑娘胸口那一剑已伤了心脉,实则要去半条命,又连日风寒,虽有内力相抵,可毕竟之前所伤凶险非常,如今再受了刺激。她高烧不退,已三天三夜,只怕..殿下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有个心理准备的好。”
“大胆!”
“微臣该死。”
“朝中多年,本王不是不知道你的能耐。如今我要这个人活,你就得让她活着!”
“老臣惶恐。殿下不是不知,回京途中药材匮乏,不比宫里样样齐全,如今这位姑娘历经三天仍是昏迷不醒,显然已经命在旦夕,老臣虽为医者但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恳请殿下开恩。”
“混账!陈太医,本王虽不想为难你,但还是把话挑明了,这人对我大吴至关重要,你若治好了她,以后自会让太医院唯你陈景鸿马首是瞻,可倘若治不好……哼,你这一家老小便等着跟你一起陪葬!”
“殿下息怒,求殿下开恩,殿下……”
“……”
兜兜转转数月过去,我又回到了吴国,唯一不同的是再没去那一方小院子,而是住到了草原上——吴国太子的大营里。
间或得知,年初秦岚枫也没能如期参加国宴,原因与梁晨羽一样。
吴赵边境局势本就紧张,牵一发则动全身。
吴国辛丑年十二月十四那天,正是风和日丽,商国士兵王武眼见头顶上盘旋着一只黑雕,心里一乐,连发三箭,想叫中午添个下酒菜。边关驻兵的口粮均按规定发放,营里多是年轻小伙,裹腹尚可若要吃饱却哪里够,时至冬日又临近年关,但凡有个飞禽走兽的,大家免不了弄来打打牙祭。论箭法,王武在军中也算得数一数二,可那只黑雕中了一箭却未见掉落,跌跌撞撞反朝了吴国大营飞去。王武啐了一口,只道白白便宜了那些王八羔子。
谁料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第二天便有使者前来,未到帐前便说二皇子的老鹰糟了商国毒手,又说那老鹰何等珍贵稀有陪了殿下多少多少年,末了拿出支箭来佐证,箭尾刻的“商”字堪堪正是王武射鹰时用的那一支。
众人义愤填膺起来,那老雕出来游荡也见没挂着名牌,若珍贵稀有的这般怎么不拿铁链拴着?一时你一句我一句,只差要动手。来人见讨不着好,连正主都没见着就匆匆回去了,回去之后禀告上头,说的自然没那么动听。
二皇子秦岚奕正执驻守边疆,他在朝堂处处为太子压制,好不容易逮着个秦岚枫不在国内的机会一显身手,一时建功心切,当下一拍桌子给商国下了战书,正月十五一过便开战!
吴国皇帝急招太子归国,不想太子殿下未入国境便感染伤寒,病情一再反复甚至传说昏迷不醒,一行人不得不逗留在吴褚边境的一个小镇上先行治疗。内忧外患之际,皇帝老儿除了在大都跳脚之外,只得命人照陈太医送来的药方加紧制备,日夜兼程地送过去。
秦岚奕这厢听说太子病重,一面送信问候,一面心里窃喜,此刻不施展腿脚却更待何时?
不知当真他是军事天才还是老天爷打瞌睡,一月下来竟连获三捷,消息传来一时朝内大振。
而此时的秦岚枫正靠在榻上,听得底下来报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翻了一页书,李凉挥挥手让探子下去,随后躬身道:“殿下,京里不知派哪位太医过来诊视?万一是二殿下的人,怕不好打发。陈太医说姑娘如今的病情已稳住,余下不过花时间调理,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便也心急不得。此番二殿下在边疆连连得胜,怕朝内又有向着他的声音,您看……”
“哼,那个蠢货,还成不了什么气候,”摊开手,李凉忙把他用惯的青花茶碗递上,太子慢悠悠喝了一口,“倒是赵胤琪和梁晨羽,此番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我一口药呛进气管里,捂着帕子一阵咳嗽,翠妞下意识地要捂伤口,我轻轻拨开。太医早两天便说过,新肉已经长好,我所谓夜里的阵痛只怕是来自自个儿心里。
秦岚枫眉毛一挑,好笑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不过说说就那么大反应,急什么,回头还要见面呢。”
“殿下的意思……”李凉再次躬身。
秦岚枫把茶碗往他手里一搁,低头继续看书,“叫人备好本王的战袍,不出月余,那蠢货自会找上门来。”
“……”
吴国辛寅年二月初二
秦岚枫一行刚要动身返回大都,远远便有一骑飞奔而来,带起一阵黄土,马上的士兵蓬头垢面,未到人前便滚落下来,嘴里高呼“太子救命!”侍卫们将他扶到秦岚枫面前,他一伏到地长跪不起,“太子殿下,边疆告急啊!”
“你是何人?”李凉在一边开口。
“回大人,小人乃是二殿下身边的亲随,贱名王喜。”
“你这番风尘仆仆,所为何事?”秦岚枫开了口。
那人一阵哭喊,“殿下救命呐!一月十九那天,赵胤琪率兵前来攻打,二殿下派两路骑兵出战,本想合围,奈何对方人数众多一时僵持不下,殿下便下令增援,不到晌午,赵兵已有丢盔弃甲之势。殿下见胜利在即,亲自披甲上阵,欲生擒赵胤琪。谁知还未将那王爷抓住,梁晨羽却带了两万精兵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二殿下在士兵们拼死护卫下,好不容易逃回城里。那赵胤琪却贼心不死竟要攻占城邸,大部分兄弟已先遣迎敌,加上早先打了几仗死伤不少。留守城内的人本就不多,因怕赵兵假扮自己人,二殿下便下令关城门,一时外头的人进不来,纷纷惨死敌手,城内的人又出不去,被困在里头。七日过去,二殿下拼死护城,可眼见粮草将尽,只得派一队人马出来求援。待杀出一条血路,小人不眠不休一路狂奔,二殿下说了,只要太子殿下肯出兵,便一定有办法救他。”
“哦?他倒是咄定。”秦岚风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殿下,赵胤琪卑鄙非常,他将我们困在城中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是打定主意要抓二殿下啊。”
“你说他困城之后没有再攻打?”
“正是,他在城外扎起营帐,甚至与侍卫一起打猎钓鱼。太子殿下若即刻赶去,定会杀他个措手不及。”
秦岚枫扬手揉了揉太阳穴。
“来人,带他下去休息。”
李凉一直站在太子背后,良久,见主子招手,躬身走近:“殿下。”
“你下去准备,即刻启程赶往姚城,另派人手通知陈启和方达轶,让他们整顿人马,随时与我汇合。”
“是!不过……二殿下被困,何劳我们着急去救,倒不如趁机……”
“多嘴——”秦岚枫口气慵懒,若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
李凉会意,招了翠妞扶我下去。
……
吴国辛寅年二月二十
吴国边境姚城糟赵胤琪围困,二皇子秦岚奕被困数日却求援不能,他老爹得知后心急如焚,朝堂上大臣们一个个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个好对策,皇帝一时怒发冲冠,正要拖几个出去责打,不想竟传来消息:太子听说二弟被围,顾不得病体早已赶往边境营救,只因走得仓促人手不够,此刻正在城外与赵军苦战,听说他伤寒未好,指挥时体力不支甚至昏倒两次,陈太医如今寸步不离地跟着,随时候命。
吴国皇帝听后,急忙传下贴身兵符,派大军即刻赶往姚州城,唯太子命。